苏步月低头看了看眼前这潭不知深浅的池水,犹豫了须臾,果断脱掉鞋袜,拴上衣摆,挽起裤脚便一翻身从桥上跳了下去。 随着“扑通”一声利落的落水之音,她瞬间感觉到被水流包裹的湿意自下而上地弥漫到了腰际,双脚也霎时踩到了黏糊糊的湿泥。 她这才发现这池中引的竟然是温泉水,难怪这时节也能开这么多莲花。 眼见近处便有朵含苞欲放的粉莲在亭亭曳曳,她本想上去就割,却又瞥见周边还有几朵花瓣打开的程度各不相同,转念一想既然是要帮大人物采花,自己总得顾及顾及人家的喜好,于是挥手问道:“这里有的只打开了一层,有的开了一半,您看哪朵比较好?” 霜衣男子原本正侧靠在船头看着手中的书卷,闻言,抬头看向她,唇边泛出一抹浅笑:“依你喜欢。” 这短短四字的回答让苏步月顿时犹如大热天喝了一口凉意沁心的山泉水,简直要多舒畅有多舒畅。 多少年了,还未从有人这般信任过她的眼光喜好,更别说是用这般宽容放纵的语气同她说这样的话。她望着那道在湖光间的悠然身影,忽然就生起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踩在湿泥里的双脚就跟加了桨似地,飞快地就带着她蹿到了不远处的花丛前。 手里的匕首精光寒凛,苏步月下手的瞬间就感觉到了它的锋利,几乎毫不费力地就轻易将花采到了手。 她立刻高举着拿了花的那只手,又趟过水面下的暗流,吭哧吭哧跑到了他面前,刚一巴到船舷边,便跟献宝似地把花凑了上来。 “您看看这朵怎么样?刚刚露出一点点花心,粉嫩间透着些许亮色,美得欲拒还迎,不多不少。” 她一边颇为得意地说着话,一边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朝他腰间瞥去。 他竟然没有戴佩珠?苏步月暗自感到意外。那他到底是谁?看着年纪也不大,难不成是哪位太座的子侄来串门客居的? 不待多想,手里的花已被人连枝轻轻抽走,她回神抬眸,恰好瞥见他修长的手指。 只是他接过花后却并未多看,而是随手径自放到了旁边的棋盘上。 好歹是自己用心选的,苏步月见状不免有些微失望,但还不等这情绪蔓延开,他已又朝她伸出了手。 “上来。”他竟是要来拉她。 苏步月很是意外,不禁又受宠若惊地激动起来,立刻抬起湿漉漉的手放到了他掌心,然后借力一个轻身起跃便跳到了小船上。 平衡骤然被打破,船只一阵摇晃,她忙丢开手蹲下身扶住两边船舷,大气也不敢喘,直到须臾后船身渐渐恢复静止,她才长出了一口气,望向对面那个依然闲闲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人,周身清爽。 再看看自己满是泥泞的双脚,苏步月忽然一屁股坐下来,扯出外衣摆就开始擦起了脚丫子上的泥水。 “不好意思啊,都把你的船给弄脏了。”她一边擦还一边小心翼翼地不碰到里面的百蝶纱衣。 谁知他看了她半晌,又说了两个字:“过来。” 苏步月不明所以,但还是微微倾身靠了过去。 他却忽然伸手过来,捏起她袖口处露出来的纱衣袖角,看了看,说道:“这图样挺热闹。”言罢便又自然地收回手,捻了捻指尖染上的湿意。 苏步月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他这是在欣赏自己的衣裳,顿觉犹如遇到知音,双眼放光地道:“你也这么觉得?是不是很好看?”她一边说还一边把外衫的袖口挽地更高了些,“你看这蝴蝶五颜六色的,紫的、蓝的、粉的还有黄的,颜色搭得多漂亮,你别说还挺衬这一池莲花的呢!是不是特别有‘蝶舞花满天,春意正浓时’的感觉?” 他瞧她说得起劲,始终淡淡含笑未语,只随手拈起一枚棋子把玩在指间,直到她终于落下话音,才浅笑着缓声道:“原来你这么喜欢这件衣服——可是如此当断而不舍,会很容易让人抓住小辫子。” 苏步月蓦地一愣,却见他已又慵然地半靠在了身侧的迎枕上,眉目悠然地瞧着她。 他唇边分明仍泛着那抹清浅笑意,可不知何故,她却敏锐地感觉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甚至都不知道是藏在哪里朝她袭来的充满了审视的清冷凌厉之意。 然而当她定睛朝他脸上望去时,却又看不到半点不善,他仍是一派闲适随和的模样靠坐在那里,浅浅含笑间有几分懒洋洋的随性,他就这么看着她,好像真的只是初相识的两个人在拉家长。 苏步月被他这么看着,也不得不怀疑是自己多心了。 她似不太好意思地嘿嘿笑着又就着衣摆擦了擦脚:“您别看我这样,其实我还真挺讲究这个,不然每日里多枯燥无趣啊。难道在七星堡里很是忌讳,不许我里头这样穿么?” 他笑了笑,朝她衣襟上绣的那朵昭示着她在何处当差的“云”字看了一眼,说道:“我倒是没有这个忌讳,但是紫云坊我就不知道了。” 苏步月趁机问道:“那大人您贵姓?我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呢。” 她这句话一问出口,便见着他眼中泛过了几许兴味之色。 “我姓仙。”他说,“孤人倚山的仙。” 这个姓倒是少见。苏步月想着,嗯?等等,他姓仙?! “你……”她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望着他,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憋了半晌才愣愣问道,“那你和仙城主是什么关系?” 闻言,他眸中兴味更浓了两分,离开了靠着的迎枕,端正了些许坐姿,微微朝她倾身过来,目光平视地笑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猜?” 话音落下的瞬间,苏步月闻到了他身上清浅的幽香,心头莫名随之一颤,与此同时忽听身侧发出一声细小却有力的破空轻响,她下意识循声垂眸看去,却只见原本被他把玩在指间的那枚黑色棋子已不见了踪影。 她还没来得及多想,注意力便已又被他接下来一句话带走。 “春日料峭,你先回去吧,”他说,“当心受了风寒。”似乎已无意再与她闲聊。 抱大腿的机会仿佛转眼已逝。虽有些不舍,但苏步月也深明应知进退的道理,于是点点头,很干脆地起了身,礼道:“小的苏步月,这就不打扰大人您了。” 言罢,赤脚于船舷上轻轻一点,便飞身而去。 船身随之轻轻晃了几下,浅浅荡开几圈涟漪。 船上的人坐姿未动,朝那几个起落后便回到岸上捡起鞋袜,末了还回身冲着自己遥遥挥了几下手的身影看了须臾,忽然觉得她被那身百蝶纱衣映着还真是像只体型过大的蝴蝶。 他转过目光,朝身旁那朵还沾着水珠的半开粉莲看了一眼。 一阵风过,有人飞身而来,小船随之落定又轻轻晃了两下。 来人是个身着黄衣的少年,衣服上用同色略深的丝线勾绣着一朵大大的牡丹繁花,在很快稳住身形后便双手将掌中那枚用雪白丝线编成的结扣呈到了霜衣男子的面前。 垂落的丝绦随风轻曳,结扣间赫然穿着九颗大小相同且毫无杂质的紫玉珠。 黄衣少年弯起唇角露出一颗虎牙,笑得恭敬又亲近:“照您的意思,已经换了双头结。” 他微微颔首,随意伸手接过,低头将这紫玉九星的禁步佩饰扣在了腰间。 *** 苏步月前脚刚走进紫云坊,就瞧见个佩着单珠的小管事正在和秦管事说话,这本没什么值得她注意,不过秦管事陡然拔高声音的一句“胡闹”却立刻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她下意识避到了拐角,凝神侧耳偷听着墙角。 “下面的人不懂事,你也不懂么?”秦管事愠怒道,“我说远远缀着,谁让他跟那么近了?让他防着该防的人,他倒好,竟跑去窥视千莲池上的那位,这回只是被一枚小小的棋子砸了脑门儿,下次可保不准人家会不会将他当刺客直接把命给收了!” 那小管事也正抹着头上的汗:“都是我的疏忽,我也没料到他会这么不知轻重。”说完,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在千莲池上泛舟的那位公子,我听那小子描述的模样也有些糊涂,不知是哪位太座底下的?” 秦管事冷哼一声,凉凉问道:“他怎么描述的?” “说是气韵十分清贵,虽隔得不算近只能大致看见他的侧颜,也能辨认出是张极为好看的脸——那小子没念过什么书,也只晓得说‘好看’二字。” 苏步月在墙角边听着,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心说哪有多好看,明明就很一般,这些人的眼光怎么和她爹一样也是如此清奇。 “年纪呢?” 这回,她听见秦管事的语气里略有几分震惊和急切。 “也就二十五六的样子吧。” “……”秦管事沉默了良久,忽然喃喃道,“不应该啊……不是吧?” 很是不敢确信的样子。 苏步月听得差不多了,决定该自己粉墨登场,她站正身子,理了理衣裳,一清嗓子,跨了出去。 “秦管事,我回来给您交差了!”她笑呵呵地现了身,也不顾对方两人的表情,径自续道,“我先前过来时正好听见您二位在说千莲池上的那位。我恰晓得他姓什么——”她说到这儿,还回想着当时的场景,学道,“孤人倚山的仙。”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小管事就“唰”得白了脸色。 秦管事更是已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了惊讶和某种一言难尽的情绪,皱眉问道:“你遇到了城主?” “……”这回轮到苏步月当场愣住,“我遇到了城主?” 城主?七星城主,中原武林的六城公子之一…… 她竟遇到了仙引本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