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枝记得泥泞。
每回挖掘古老的记忆,几乎都会碰到泥泞。在他还不叫这个名字的时候,那记忆伴随着湿土的气味。
大概是在上五年级的时候,须枝扶起了跌在泥洼中哭泣的女孩。泥巴非常滑,女孩子哭闹着,所以他没办法一下子扶她站好,他缠斗了一阵子,丢开雨伞,用双手抓住挣扎的小女孩,想要一口气把她抱起来。
就在这时。
喂。
声音传来,须枝瞬间放开女孩子的身体,因为他觉得不妙,被看到了,会被同伴嘲笑,会被欺负。这些想法在一瞬间掠过须枝的脑际。
你在做什么……!
是女孩父亲的声音,须枝被那气势吓到,后退了一步。因为从不同的角度解读,看起来就像是须枝抓起女孩,把她丢进泥泞里,不,实际上,对方就这么解读。
女孩子突然放声哭叫。
你这小子做什么……!
男人踢溅起泥水,跑过来抱起女孩,然后一拳揍飞了须枝。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五雷轰顶的怒声传来,须枝被一拳揍倒,跌落在黏湿的泥地上。他倒在带来的纸伞上,所以痛极了,伞骨也断了。
女孩子只是哭个不停。
雨没有要止住的迹象。
须枝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没有辩解,浑身湿透地回到家里,女孩的父亲也找上门叫骂,祖母不断说改天登门道歉,然后须枝又被父亲打了打几顿。
居然对小女孩动粗……
你是人渣……带着灾厄出生的孩子……
须枝没有争辩,应该说争辩也没有用。如果解释,一定会被骂得更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件事对他留下了阴影。
那是良心吗?
是的吧,但一切都弄巧成拙,对他而言,那是不愉快的回忆,完全是讨厌的、阴暗的、难过辛酸的回忆。
没错。
当须枝还是孩子的那一天,也是下着雨,放学回家的路上,母亲坐在神社的屋檐下。她浑身青一块紫一块,还光着脚,一眼就能看出她被打了。
父亲是个人渣,是个饭桶,为人自私,而且生性多疑,喜欢胡思乱想,还酗酒,然后殴打母亲。拳打脚踢,甚至动刀伤人,即使在人面前也不避讳。想都不用想,母亲是挨打而逃出来的,而且被打得相当惨。
须枝撑着伞低下头去。
神社内的水洼里,倒映出女人的脸。
她又用那种责备的眼神看他,这样就行了吗?这是谁的错呢?都是因为你所以才会这个样子,你造成了这种残忍的行为,如果没有你的话,我早就脱离这个家了。
人渣。
母亲的眼神在苛责他。
须枝无法承受。
“妈妈……”
“滚开。”她说。
死掉的那天也是雨天。
在雨中,须枝被一群人拖出去,拳打脚踢,被打到不省人事,牙齿断了一颗,肋骨断了两根,脸肿成两倍大。
他被扔在仓库里五天,不吃不喝,然后被逼着切下小指。起因只是被诬陷性侵了面包店老板的女儿,那女孩只是一声不吭地躲在人群背后,冷漠地看着。
雨幕遮蔽了视线,很快地眼前的景象如同预想的蓝天般扩散开来,绕到屋后,就像是要洗涤人生的污浊般,不断刷洗。
那张脸是谁的脸?
母亲的吗,一开始他认定是母亲,但很快又觉得不是。
脚下的泥洼中有断草的根须。
他倒在泥泞里,水面映出女人的脸。碰到女人的话,会烂掉的吧……如果有下辈子,绝对不会再接触这样恶心的东西了……
“须枝?”
见橘发青年始终默不作声,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男生蓦地抬起头,漂亮清澈的眸子仿佛迸裂的玻璃珠在瞬间撕裂,细碎的橘黄色碎发落下来,在颊边留下浓郁的阴影。
那黑色的影子掩盖住了他隐藏的眼窝,让人看不清他的脸眼睛,只能看见抿紧的嘴唇,薄薄一条线划出锐利的弧度。
“……嗯。”青年闷闷地应了一声,有些僵硬地转过来,语调低沉,也没有之前的欢脱了,“小助理会不会嫌我平时太烦了,总是麻烦你解决各种事情,让你干这干那的……”
“废话我的工作就是助理吧,翻译过来不就是个跑腿的吗,话说最近都快要变成老妈子模式了。”
我一脸奇怪地看着他:“倒是你怎么突然有自觉了?居然能意识到自己的弟弟行为,不简单啊须……”
“果然小助理是全世界最好的!你比全世界加起来都好!我超喜欢你!”
哈?
我话都没说完,卡一半在喉咙里差点被呛到。你个泡泡茶壶在说啥?我花了两秒钟想了想这句话的意思,接着又花了两秒钟思考这句话是不是在哪里听过,最后恍然大悟地以拳击掌:“须枝你又想要被鬼灯教育了。”
“……”
对方瞬间失去战斗力,化成一尊灰白的雕像。
坂田银时咳嗽了两声,成功将我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只见这家伙懒洋洋地搭着夏目的肩膀,睁着一双死鱼眼刻意扯着嗓子模仿道:“小助理世界第一可爱!银桑全世界最喜欢你哦!噗”
收回拳头,我瞪着半月眼默默看着他:“世界第一可爱的小黑现在很想揍你。”
“你……你这不是……已经……揍了吗……”银发青年流着面条泪捂着肚子哀嚎。
所以,你说你们惹我干什么呢。
我漠然地看着作怪的两个人,面无表情地绕过他们,穿过已经空无一人的神社,沿着小路继续向前走了。
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有岔路口,一侧挂着木牌写上战地乱葬岗几个字,甚至下面还有小贴士,什么“食尸鬼出没小心”之类的语句。另一侧大概是个破旧的公园,连介绍也没有,不过看起来很安全。
“哪边?”我问。
“这不是废话吗,乱葬岗走起!”须枝举起手欢呼。
我一巴掌抽在他后背上:“兴奋你个仙人板板啊,我有预感如果听你的大家就会一起凉凉了。”
夏目贵志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什么意见,你们决定吧。”
于是我回头去看最后一个不靠谱的成年人,却发现一直都表现得懒散欠扁的某个银发青年居然一言不发地站在木牌前面,良久才像是刚反应过来似的,满脸震惊地看着我们:“噫,你们怎么用一副暗恋银桑的表情盯过来,有点恶心。”
忍住想要揍他的冲动,我保持住平和的心境问:“你想走哪一边?”
“啊,这个啊。”他歪歪斜斜地站着,随意把手揣进口袋里,表情是完全的无谓,“你们也都知道银桑有点怕鬼的吧,乱葬岗什么的还是算了,公园不错就公园。”
有点惊讶这个死要面子的人竟然当众承认了自己怕鬼,我古怪地瞥他一眼,收回视线:“那就右拐去公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