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秃秃的不知名的老树,突兀地伸长了枝干,在阴沉沉的天幕下像是餐刀一般,将头顶的世界分成了无数小块。 白光猛地从天幕中落下,紧接其后的巨大轰鸣震得耳朵都开始疼起来。 先是一滴、两滴,零零散散的下落。不到几秒,猛然加大的雨势倾泻下来。雨落在对面的屋顶上,溅起一朵朵水花,顺着房檐流下来像小型的瀑布。地上的水越来越多,汇合成一条条小溪。 落魄的神明靠在垃圾桶旁边,湿哒哒的头发垂在脸侧,运动衫黏在身上,雨水顺着脖颈滑进去。猫眼石般的晶蓝眼眸被陆陆续续的雨线打得睁不开,他抬手无用地擦擦脸,指尖触到发烫的面颊后微微瑟缩了片刻。 对面砖砌的围墙前蹲着一只肥肥的狸花猫,躲在狭窄的屋檐下,隔着层层雨帘和他面对面无言。 无数的小水洼点缀在窄巷之间,随即,在这样的倾盆大雨之中,出现了红色。鲜艳的伞面像是一朵朝下绽开的花,花瓣的褶皱微垂,摇曳的茎叶倾斜,水珠快速地从光滑的花尖滴落。 红色渐渐近了,如同黑白画卷中的点睛之笔。 正前方的浅水洼恍如蓄满一泓融化了的银水,正倒映出花瓣深处的人影。 神明低垂的头慢慢抬起了,他抹了抹黏糊糊的额头,只觉得雨的喧嚣、黑的压迫、尘土的气息、心脏的跳动,都聚集在头脑的焦点上,一下子散发出去。 腰后的矮灌木丛被他靠得乱蓬蓬的,一张揉得皱皱巴巴的柿漆纸团在垃圾桶旁边。 然后,他看见了。 少女黑长的头发滑落胸前,随着伞柄抬起的角度,红色飘到身后,露出完整的脸庞。 ------------------------------------------------------------------------------- 从行政楼出来的时候乌云密布。 三月末总是这样忽冷忽热,天气预报也不准,这会都能听见雷声,明明还是下午,却已经暗沉得似夜晚一般。 我叹口气,为难地摊开手掌向外面伸去,成功收获雨水两滴。 “百里,你刚刚说的是谁?”侧边的少年好像格外在意这件事,连眉梢都微微地弯起来,神色认真。 “关系很好的友人,他总是像爸爸一样照顾我。”我拍拍胸口,眉飞色舞,就跟在幼儿园里和其他小朋友夸耀自己的爹有多厉害似的。 “是上次说的那个朋友吧,当时还吵架了的?” “没有吵架,是我单方面的说了很过分的话。不过他人很好,完全没有生气,虽然最后坑了我几顿咖啡果冻,不过性格超——可爱,吃甜品的时候还会变猫脸……” “啊,雨要变大了。” 赤司征十郎出声打断了黑发姑娘滔滔不绝的介绍,不着痕迹地抛开关于[友人S]的话题,将时间线回归当下。 这个举动引来了浅野学秀有意无意地一瞥。 “我去一楼的机房,还有个报表要做,先走了。” “嗯。” 两个同样优秀并且心高气傲的少年对视不超过三秒,很快便若无其事地互相错开视线。 “你是叫百里……” “百里奚,艺传一班学生。”我指着自己介绍道。 有着橙发紫眸的男生点点头,轻描淡写地开口:“清明节放假结束后研学活动就开始了,记得整理好自己的物品,四月八日早晨七点四十准时在校门口集合。” 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见男生拿着自己的黑色文件夹,噔噔噔踩着台阶走了,速度超快,那个架势就像是身后有厉鬼在追。 “……”伸着尔康手满脸茫然的我。 不是,等等,这家伙怎么就自说自话地走了?我又不是阿米巴原虫或者NDM-1超级病菌?! “噗——”这是有人在笑。 我垂下手臂,睁着死鱼眼看向另一侧的少年:“……这么好笑吗?” “抱歉抱歉。”虽是这样说,但赤司还是止不住自己的笑意,原本清冷的神情柔和下来,嘴角上扬:“只是看到百里这个表情就觉得很好玩。” 够了,我发现了!你们这些人整天都喜欢拿别人寻开心! “趁还没下大你先赶紧回去吧。”红发男生抽出自己手里的厚厚一叠A4纸,看了看斜对面不超过五十米的女生寝室,“拿这个来挡雨。” 我接过印满铅字的纸页,也没多想就应声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发问:“那赤司你呢?” 少年笑了笑,指指身后隔得挺远的另一栋教学楼:“去那边的值班室借伞。” 我瞬间心情复杂,一言不发地皱起眉头,望望外面淅淅沥沥的雨水,又望望他。一旦对上那双上挑的红色眼眸后就瞬间没辙,无可奈何地捂住脸长叹一声:“唉——” 在男生不明所以的注视下,我举起文件顶在头上,后退半步,留下一句:“借用一下,马上回来。”随即头也不回地冲进雨里,迈开步子,调整好角度和爆发力,没几下便窜出了几百米。 赤司征十郎咽下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收起错愕的神色,百般无奈地靠在玻璃门上,抬手掩住眼帘,发出低低的笑声:“还是这样啊。” …… 一顿猛冲之后找到了青年志愿者组织的值班室,甩甩身上的雨水,随意地掸了掸手里的A4纸,结果一抹就是一片糊掉的黑色。 “诶?这个是……”原本没怎么在意的资料被我拿起来细细地看,一翻全是关于之前打架事件的各色证词,更甚者还有主犯陈烨的详细入学经历,每一页的留白处都有工工整整的注解和笔记。 “请问这位同学是来借伞吗?” “……嗯,请问一个人可以借几把?” “最高上限是两把,请到这里来登记姓名班级还有学号。” “好的。” 打着一把,另一把伞拎在手中,我回到了刚才的行政楼,哒哒哒跑过去,很高兴地将伞塞给赤司少年:“快看,现在有两把了,不过……浅野同学带伞了吗,雨可能会下到晚上。” 话一出口,我就发现红发男生的眼神顿时变得奇怪起来,像是想问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默认了我的行为,全程陪同去了机房,等在门外。 这种时刻就会觉得自己拿的不是伞,而是什么国家级的秘宝。就连转交给浅野同学时都显得格外郑重,仿佛托付了巨大的重任,类似jump里面的生死决斗,男主角和他的伙伴背对背面对数以千计的敌人,毅然决然地拔出剑,发出最后的宣言 ——“拜托了,它就交给你了!” 面对我热血沸腾的誓言,橙发少年只是稍微愣了一下,有点意外地松开鼠标,坐在电脑桌前仰起脑袋:“你……跑去值班室借的?” 我点点头。 “一个人?” 继续点头。 “这么蠢?” 点……我点你个大头鬼啊!这样对待好心给你送伞的人,会遭天谴的知不知道?! 没想到浅野学秀却笑了笑,相较之前有了明显的变化:那双总是透露出高傲的紫色眼眸弱化了,有淡淡的柔软藏在里面,令人崇尚的优秀光环也在这一刻消失不见了,他变成了最简单的二十岁模样。 橙发少年双手接过姑娘手里的宝物,这只是一把印着广告、最普通不过的旧伞,随便在哪家超市都能买到更好的。 “谢谢。” 意外于他的道谢,我不知所措地挠挠头:“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记得一星期内去还就行了,要写我的名字。” “嗯,我知道了,百里奚。” 离开一楼的计算机教室,我跟在赤司后面一步一步地走,余光无意瞥到自己手里仍然捏着的资料纸页,满脸纠结地想了想,想问又觉得这样不太好。 赤司征十郎回过头看见的就是黑发少女鼓着脸颊,五官皱成一团的模样,表情丰富而生动。 “怎么了?” “赤司啊……你老实说,昨天下午,那场会我错过了多少重要的东西?” “那个啊。”少年撑开伞不太在意地站在原地解释道,“也没什么,就是说服所有老师撤销处分决定而已。” 张开的伞面挡住源源不断的雨水,雨丝从边沿顺势流下。于是,直到女生寝室门口我都保持着沉默,憋了一路的问题最终在分别之际挤出:“赤司。” “嗯?” “……以前是不是在哪见过呢?” 少年瞳孔骤缩,赤色的中心放射出某种难以言明的悲哀与喜悦,凝着水汽旋转成不可思议的图案。 ---------------------------------------------------------------------------------- 夜斗刚失去自己的又一把神器。 大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人群沿着同一个方向,只有他凄惨的漂移在相反的方向。所有人都面对着他,打着五颜六色的伞,然后从他的身体里穿过。 穿着破破烂烂的运动服,最后雨丝侵入身躯里的细小的伤口,用手擦掉眼角的血迹,他抿了抿嘴。 铺天盖地的大雨淋透了人灵魂和精神,将他蓝紫色的发丝一根根的浇湿,最后刘海遮住了他深不见底的眼神。 也是在这场大雨里,遇见黑发的女孩。 她穿着简单的蓝色牛仔裤,踩着小白鞋,有一头顺直的黑头发,一双通透明亮的黑色眼睛。其实究竟什么样也忘得差不多了,唯独对那双看着他满含善意的眼眸印象深刻。 她撑着一把赤红的伞,慢吞吞地走进这条空无一人的巷道,鲜明得像是闯入水墨画中的另一种色彩。 夜斗一声不吭地靠在垃圾桶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站在雨中,一动不动地盯着某个方向。他顺着望过去,只来得及看见一辆开远的小轿车,上面隐隐约约地坐着一男一女。 [是什么关系呢] 他不禁猜测起来。 黑发少女却突然转过身,目光移至他的身上,还有那么一丝讶异。她瞪大了眼睛,里面的淡漠消失了:“你还好吗?” 夜斗没有说话。 于是姑娘撑着伞快步跑到他的身前,蹲下身,平举着火红的花瓣,再次问了一遍:“你没事吧?受了很重的伤啊,别在这里淋雨啦,快点回家去吧。” 他没有家。 所以他不太能理解这样的话。 “嗯……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总之伞留给你了,快点回去吧,别靠在这里了,外面很冷的,容易感冒。” 她将手中火焰般的伞递给他,风风火火地用手遮住发顶,匆匆忙忙地挥挥手跑远了。 落魄的神明傻傻地捏住红色的花朵,他徘徊街头,遍体鳞伤,狼狈不堪,却在狭窄的巷道里碰到撑着红伞的姑娘。 在最后一刻,将手里的伞给了他。 给了一个陌生人。 “多傻的人类啊。”他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