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柳的母亲是薛家的妾侍,本只是薛家帮工人的女儿,但因样貌出众、又精于门庭间花花心思,这才被薛母看中。薛母做主,以发妻三年仍无诞下子嗣为由,为儿子纳了一房。父亲并无所谓,既能让老母亲开怀,得个“孝”字,又有新人相侍,自是乐得自在。
一年后自己出生,样貌随了母亲,人也聪明,很是被疼爱。可家里被赐子观音垂青似的——好日子不到一年,母亲又接连诞下了二弟弟、三弟弟,自己便是从那时开始被冷落的。
母亲是个玲珑的人,极会讨丈夫和婆婆的欢心,甚至与丈夫的原配夫人都相处得不错。自小,她就教育自己,丈夫是女子的天,只要讨得了夫家的欢心,这辈子就称心如意。
自己并不知道“如意郎君”该是什么样子,但大龄未出阁或是出阁了却遭了夫家的嫌弃,那都是顶丢人的!
自己是个争气的,将母亲的教诲牢牢记在心间,一个妻子应该会的、不应该会的自己样样习得。本来也算是如愿以偿了——嫁于了牙峪的一个县令。这县令初到褐洛时,自己便算好了,让母亲配合自己施了些计,便把那人迷得掏心掏肺。不过多久,聘礼、花轿一一来,风光体面。
自己两个不成器的弟弟接连败坏家产,那时薛家早已不像之前那么宽裕,自己用聘礼抵了家里的漏洞,也算是扬眉吐气。回娘家省亲时,竟也可以上桌与父亲弟弟一同吃饭。那是头一遭,一家人将自己奉为座上宾,自己也吃得心安理得。
算来也是高攀了。那县令年轻有为,除了喝了酒会哭嚎世道不古、钱权勾结、自己怀才不遇,并无其他。或许自己可以做得更好,替他排遣胸中愤懑。于是自己努力,在账簿上、在炊饮上、在枕席上。
可造化弄人,自己夫君不知患了什么疾症,一病不起,一月不到就一命呜呼了。
夫君死后,竟是墙倒众人推。接连有人告发说他贪赃枉法、草菅人命。怎么会?他最恨贪官污吏。接着又收到书信,说人并非是疾患而亡,是被人害死的。怎么会?他那么善良。
不过终于有一天,一伙人闯进了自己家,说是替天行道、收拾无良官吏。他们烧了房子,也烧了自己种在园中的果藤——那是打算在夏天给夫君酿酒的。
自己是个微不足道的人,又有谁来理睬呢。正思量着是否以糟粕之身回娘家,却不想被人迷晕,再醒竟已出了北离。那个负责运送自己和其他女奴的男子长了一双笑眼,待所有人都和气。
我想,我或许可以试一试。
最终,我得以未入井,鬼使神差傍上了这笑眼男人。这是我第二次嫁人了。这次自己再不敢求富贵,尤其是看见女奴出井后,各个疯傻,后怕中又深感万幸。
可该来的跑不掉,一个裹斗笠面纱的女子前来问责,说男人私藏了“货物”。对,我就是他们口中的“货物”。辨识后,当即就要杀人灭口。不想,此时又“杀”出来个老妇,老妇隐在暗处与女子争执什么,似乎是她们内部出了分歧。再后来,自己就意识不清了,醒来竟被关在一处有菜肉香的暗室。暗室黑漆漆不知晨昏,有人为自己送水和饭。自己除了吃就是睡,不知昏睡了多久,直到昨日,有军爷将自己从黑暗中救出来——面馆。
救自己出来的定是大善人、大官、大富户。自己若是能像当年娘亲一样攀上这家人,那就好了。可是如何才能留下来呢?
被唤作“夫人”的女子,此番正吃得欢,不知眼前低眉顺眼跪在桌前的女子的心思。若是两人能互通彼此所想、所为,定然皆认为对方又可怜又可恨。
秦苍现下极开心:一来,东西真好吃。这简直是妥妥的“陆歇做派”,和小时候在山洞那次如出一辙,许久不曾见。她甚至想,陆歇带兵打仗是否也要这么矫情一番。二来,眼下是好戏。
眼前面容姣好女子,怕是要“赖”上陆歇了:誓言了好一会儿要“做牛做马”“打扫伺候”。可陆歇一副置若罔闻,轻轻搅动桌上一碗粥。秦苍觉得陆歇要再这么笃定的话,女孩儿该哭了。直击戏文现场,恨不能转过头跟大霆子讨论一番。
陆歇这个早饭吃得很不开心。
前一刻在房内,还以为自己的意思传达“到位了”,小女孩也明明有了些不同往日的反应。现下可好,合着都是自己的错觉!秦苍那幸灾乐祸的样子溢于言表,一脸期待剧情如何发展。这种事,其实好处理得很,过往自己见得多了。今日并没有让陆雷将女子直接打发走,就是想看看秦苍的反应。这下好,自己的小心思不仅全然落空,还给心头添了个大堵,不知不觉就拿食物撒气。秦苍,你还有没有点心啊!
“陆公子!”薛柳朝向陆歇一侧,悲戚抹泪:“陆公子若不留我,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来了来了,要威胁了。秦苍缓缓点头,往嘴里塞进一口,目不转睛。
“这位姑娘,”陆歇停了许久:“我家的事儿,我说了不算。你的去留要问过我夫人。”
秦苍对“夫人”一词不感冒,直看到桌前女子匆忙移动双膝,朝自己这方跪拜恳求,才缓过神陆歇说得是自己。
跟我有什么关系?
秦苍惊得嘴里东西忘了嚼,转头看向陆歇。陆歇一碗支离破碎的粥喝得云淡风轻,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
“我?”秦苍赶紧咽了嘴里的东西。
呵,不瞒姑娘,我也是寄人篱下、给人当靶子的,自己去留尚无法掌握。眼下我们老大显然无意留你,作为下属要会扛事儿:“姑娘起来吧。我们途径费易,姑娘可与我们同行一段,到了费易,我们再派人将姑娘送回褐洛家中。”
“夫人不容我,是要将我逼上绝路!夫人,我只是想做个侍女,留在陆公子和您身边,绝无他想。请夫人成全!”梨花带雨,好不叫人心疼。
“苍苍,你做主即可。不必考虑我。”陆歇放下碗,柔声道。秦苍接过目光,两人俨然恩爱有加、相敬如宾。
秦苍是在红楼混大的,最不陌生就是故事,最不排斥就是给故事添把火。
“行,那跟我们走吧。”秦苍招招手:“你要吃点东西吗?今天路途挺长。”
不仅薛柳和陆歇,站在秦苍身后的兄弟俩都愣了。
秦苍很满意自己扮演了一个不善妒的贤妻,微笑转头,正好对上陆歇喷火的眼睛,豪迈顿时失了一半:“你……你让我做决定的!”
陆歇狠狠咽下最后一口粥,瞪着秦苍,一字一句:“从小到大,我身边,可不曾有过女随侍。”
“谢过夫人!谢过夫人!”薛柳恨不得将头磕出血:“柳儿以后就侍奉在公子和夫人左右!”
其实她大可不必这么卖力,座上两人的心思都不在。陆歇一凶,寒气阵阵,大冷天吹得秦苍背上冒汗:“我粗惯了,不习惯别人照顾。”
薛柳拜谢起身退出,准备收拾赶路。一下子又剩下桌上两人大眼瞪小眼,秦苍干笑一声:“这……这个饼好吃,厨房还有吗?大霆子随我再去给公子拿点?”
“啊?”陆霆突然被点名。
“回夫人,厨房有。”说话的竟然是万年冰。
“多谢。”秦苍这次来不及在心里取笑陆雷的面部神经坏死,感恩戴德冲出了杀人的氛围。陆霆跟着告退。
寒冷的北地,独有的金色朝阳在木桌上跳跃。
“公子,密报。”
陆雷低声道。从怀里拿出信函,递给陆歇。又掏出一小瓶药水。
陆歌来信,信不自佘驳来。
陆歇眉头紧锁,看了两遍才将其化为灰烬。看着信纸在火光下噼啪,并不回头,问:“你信不过她?”
“属下僭越。”
“无妨,你讲。”
“……属下并不怀疑秦姑娘居心,只是人各有志,姑娘有自己的轻重排序,并非我们所托之人。”
“你是怕她有朝一日会选择自保,背叛我们?”陆歇端起茶杯:“别忘了,选中她的人,不是我。”
杯身不稳,桌上一片莹亮。
“万望公子一切小心。”
“若我出了事,你和他不就自由了?”
“陆雷誓死效忠璃王府,效忠王爷!请王爷明察!”说罢扑通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