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国倾祚覆,命系于人,朕与爱妃劳燕分飞,数月间背井离乡,寄人篱下,受人白眼,乞人衣食,大雪之夜欲求糠糟之餐果腹而不可得。若非爱妃舍身相救,朕又差点被鸩而死……噫,老天,老天,朕既为你的儿子,你又何以对朕如此淡漠,如此冷酷?”
孟姥姥拄杖踱了几步,双目直直的望向前方,仿佛就要穿透万水千山似的:“君王城头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陛下年逾百岁,风风雨雨,不知经历几许,难道竟连这点人情世事也还参悟不透?”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孟姥姥抬手掠了掠鬓边一绺飘发,曼声语道,“便是贵为帝王将相,富如石崇邓通,又谁能保证自己一生尽享荣华不受灾厄?想那芸芸众生,有人整日牛马一般的劳作着,却终老到死,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又当如何?陛下还是抛掉这些纷攘思绪,保全龙体为重吧!”
老者闻言低头不语,半晌方才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朕这次旧地重游,眼见得王小波战死多年,李顺踪迹杳无,王均城破自缢,余部百不遗一,蜀中的抗宋义军虽然未被彻底击溃,却早已是星星之火,无力再成燎原之势。唉,朕与爱妃数年经营,苦心孤诣,只怕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孟姥姥亦神色黯然,但却强自压抑,双目眨也不眨的盯着老者,沉声语道:“陛下数年来东奔西走,点火煽风,策划抗宋起义,均以失败告终,看来时运确于你我有不济之处况当年蜀中羽翼,或老或死,日渐凋零,又况宋朝享国这么多年,政治还算清明,社会还算稳定,民心思安,百业苏兴,根基是扎得越来越牢了。唉,看来只有……”
“不!”老者疾言厉色的打断孟姥姥话头,高扬下巴,双目中闪射着仇恨的光芒,“若要朕从此偃旗息鼓死心塌地,除非江河倒流,太阳打西边出来。为求祖宗血食得以少延,难道朕当年没有屈膝城下吗?难道朕当年没有奉国献土吗?可朕终究落得了个什么?朕算看透了,这个世界,只要稍稍示弱,你便会没了一丝一缕的立足之地。这灭国之仇,夺妻之恨,但要朕有三寸气在,就非报不可。明知不可为,却偏偏为之,朕这一腔热血,唯皇天可鉴!”
“这就对了!”
孟姥姥磔磔一笑,返身走至几前,亲手抱起黄釉酒坛,倾满酒碗,然后两手捧了奉与老者,双目中闪射出温柔光芒:“与其沉默而活,不若响鸣而死妾最欣赏的,便是陛下振作起来后这种不屈不挠的英雄气概!”
老者接过酒碗一饮而尽,然后伸袖抹了抹嘴角,继续说道:“我们现在的筹码,便押在珏儿身上,放在宋室内讧上了。目今西山、洞庭两地军马早已摩拳擦掌,引颈翘首,只待珏儿高举叛旗了一旦珏儿起兵造乱,西山和洞庭自然云合影从,吴越、南唐、川蜀、北汉旧地遥相呼应,党项、契丹再从外面敲敲边鼓,助助声威,到那时,宋室江山狼烟四起,遍地烽火,内忧外患,捉襟见肘,哼……”
孟姥姥坐回椅内,略思片刻,忽然深深的叹了口气,道:“陛下,我们把筹码押在珏儿身上,放在宋室内讧上,这宗旨原本不错。只可惜依妾看来,珏儿这小子性情柔弱有余,刚健不足,恐怕难以托付大事!”便将自黄衫来后赵珏的所作所为,详详细细的述说了一遍。
老者听完,拧眉说道:“倘若珏儿一直这样贪恋美色,玩物丧志,莫说起兵造乱报仇雪耻,便是自身保全也非易事。赵匡胤那厮当年曾经说过: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目今赵祯小儿刚刚亲政,正想办出几件震动朝野的大事来,象珏儿这样拥兵自重,又与襄阳、西山等地匪盗明来暗往,其用意自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此心腹之患,肘腋之疾,早已超出酣卧榻侧的界限,赵祯能不时时刻刻惕厉戒备,能不想方设法予以铲除?爱妃,看来我们唯有用计激之以愤,诱之以利,使得珏儿振作起来,这样大事才有把握呀!”
说到这里,转身走至几前,盯视灵牌,目中射出仇恨之光,嗓音更是森森可怖:
“赵匡胤,赵匡胤,就算朕不能复国,不能雪耻,也定要挑得你赵氏子孙自相残杀,闹得你赵氏先祖泉下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