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百万人涌入台湾,这个小岛不乱才怪。 幸好于文宙一家积累了一些财富,他们跑到台北,租下了一间小屋。安顿好后,于文宙一头倒在了床上。他想起刚到港口时,岸上大喇叭大声呼喊着:“来台的军人们,请将随身携带的枪支武器交给上船的宪兵,然后依次下船接受安排。” 两个宪兵检查到了于文宙一家,他们问:“你们是军人吗?是的话把武器交出来。” 老于刚想替儿子回复“不是”,于文宙就开了口:“我是军人,他们不是,是我的家人。” “哦,你的武器呢?带了没有?” “没有。” 他们捣鼓了一阵,然后去检查别人了。老于低声对儿子说:“现在他们检查东西,你就说你不是军人,万一出什么意外就麻烦了。” 于文宙回答:“我当了一辈子军人,为什么要跟他们撒谎呢?” 老于沉默了,一家人都沉默了。 “隐忍与伤痛,屈辱和自省,种种的情绪都在这一刻埋下了种子,任由历史的风雨浇灌,岁月催长。” 于文宙瘫在床上的那一刹那,也就退出了历史舞台。 初来台湾,放弃了大陆的产业,上了岁数的老于无力、也无法开始新的生意,老曹夫妇也一样。于安福自告奋勇地找起了工作,在那个混乱的时代,他百般努力,终于找到了一个修理工的职务。虽然于安福从未学过这类硬活,但为了自己的父母、为了照顾自己长大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他只有这么做。 曹岚也想出去找工作,被于文宙拦住了:“我现在还是国民党的中将,等他们安定了,应该会给我发津贴的,再等等吧。这么多年,你累了,不要再难为自己了。” 可是于文宙太天真了,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官来到台湾了啊!不要说中将了,你就是国民党一级上将,没有带一兵一卒一个亲信来台湾,又有什么用?你的利用价值已经没有了——于文宙千等万等,也没有等到所谓的津贴。事实上,谁会去关心在台北的小屋里,住着新88军的中将军长?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于文宙起身离开了家,前去位于台北的财政部,这是非常时期,门口的宪兵拦住了他:“你是谁?找谁?” “我是国民党的中将于文宙,我想找人问问津贴发放的事情。” “哼,什么中将上将?不准进去!里面忙着呢,干你娘,一下子这么多人涌到我们台湾来,真是晦气。” 原来宪兵是台湾的原住民。于文宙还想理论两句,他们态度粗暴,差点动起了手。 此时,门口走来一位西装革履的人:“哎哎哎,什么情况,怎么了?” 宪兵往后退了一步:“欧处长,这个人自称是什么中将,说要来拿津贴。他连找谁都说不清,想要硬闯进去。” 这位欧处长和颜悦色地问:“你好,你叫什么名字,哪个部队的?” 堂堂中将军长,黄埔五期的一代枭雄于文宙,此时像一个无能的小姑娘一样,软绵绵地说:“我叫于文宙,是新88军的军长。” “哦?于军长?”他露出惊讶的神情:“哎呀,巧了巧了,我是欧行的弟弟,他跟我说起过你,你是他的老长官啊,快请进,快请进。” 于文宙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下了,他差点哭了出来。 “你们两个,执勤辛苦是辛苦的,但是有时候态度要好一点,人家是给党国立过功的,你们以后注意一点。” “是,是。”两个宪兵换了一副表情。 欧处长带着于文宙走进了财政部:“于军长,我不分管你们军人这一块的事务,恕我帮不上忙,我本人也靠着在财政部工作的微薄收入过日子。如果我哥哥知道你平安来了台湾,他会高兴的。” “你哥哥怎么了?”于文宙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猜他是被俘了。当时西北打的很激烈,自从扶眉战役打完之后,我和他就失去了联络。我很熟悉我哥哥,我想他不会自寻短见的。” 于文宙没有说话,他跟着欧处长走到了一个办公室前,瞄了一眼,牌子上面写着“军官事务”什么的几个字,门口一个办公人员看到欧处长,打了个招呼:“什么事?” “这位是我们的中将军长于文宙,他想来问问来台军人津贴的事情,你帮我带他找人问问吧。” “行,跟我来吧。” 于文宙向欧处长敬了个礼:“今天谢谢你了,不然我到现在都进不来。” 欧处长毕恭毕敬地回了个礼:“于军长,看到你,我好像就看到了我哥一样,我也要谢谢你。祝你好运,请多保重。” 于文宙跟着这个办公人员来到了里面的一间办公室,于文宙以为是间私人办公室,但他发现这间屋子也很大,人也很多,里面吵吵嚷嚷的。他跟着走到了一处办公桌旁,有个人正在打电话,他们等电话结束才开口。这个人放下电话,第一次正眼看了于文宙。 “卢部长,这位自称是国军的中将军长于文宙,想问问来台军人津贴的事情,你和他说说吧。” 这个小个子眯起了眼:“没有的,没有的,没有钱,政府现在哪来的钱?凡是现在还在部队里的,我们都会发军饷的,你现在来这里,肯定是已经脱离部队了,你又没职务,那还管政府要什么钱?” 于文宙鼓起勇气说道:“我的部队确实被消灭了,但我好歹也是国民党的陆军中将。我为国家、为党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现在来到了台湾,政府总得给我基础的生活保障吧,不然……” “不然什么?”他不耐烦地问。 “没什么。我从1926年进入黄埔五期读书,到今年1949年,整整拼杀了23年。政府这么做,会让人寒心的。” 卢部长听到黄埔五期几个字后,人明显颤动了一下。他那势利而冷酷的眼神盯着于文宙,慢慢地变的有些水汪汪了。 “行,那我就破例发你一份一次性的补贴吧,你把地址告诉我,我让人送过来。” 成了,于文宙悬着的心又一次落下了,他试探性地问:“不用核实我的身份吗?” 卢部长把头扭到了一边:“我会不认识你?你走吧,我还要忙呢。” 看着他的背影,一秒后,于文宙恍然大悟:“你是……你是卢小山?” “你走吧,我还要忙呢,没空和你啰嗦。” 他呆呆地看着卢小山,这位黄埔时期于文宙身后的小跟班,就这样打发他走了。 这份一次性补贴,外加从大陆带来的财产,足以支撑于文宙一家短期的生活,但就长远来看,仍不是好的解决之道。于文宙意识到自己只有放下身段出去工作了,他突然后悔中学毕业后,没有好好跟着老爹学做生意的本领——很多来台的国军将领都转行做生意了,不过于文宙还算幸运的,因为做生意的很多人反而越做越穷了。 曹岚建议他去找找看顾祝同:“顾长官人还是可以的,他不会不念旧情。” “唉,”于文宙叹了口气:“我上哪儿去找呢?算了,我先找份工作再说吧。” 就在于文宙苦苦找工作时(这个家伙,除了打仗,啥也不会,当然难找了,别说是中将了,就算是前任中华民GUO大总统也没用),他在路上遇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师座?”这位五十朝上,皮肤有些黑的汉子问道。 于文宙觉得很面熟,他想了起来:“你是王营长?” “对。”王营长挺直身子敬了个礼:“师座,我就是独立88师188团3营营长王顺夫,今天向您报道!” 这位王营长就是当时向于文宙提出退伍的那个男人,没想到,在海峡两岸的另一端遇上了。 遇到故人,于文宙很高兴,他不准备告诉王顺夫黄熙已经阵亡的消息——这又让他心情沉重起来。 “王营长,你现在在做什么呢?我……”身为中将的于文宙好像放不下架子。 “师座,我和亲戚正在开手表厂,目前经营不错。看来我打仗没什么天赋,当商人还稍微有一点。”说完,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王营长……”他吞吞吐吐地说:“不瞒你说,我没了部队,现在只能从头开始找工作,如果方便的话……” 王营长打了个嗝楞:“啊?哦,师座,您不嫌弃我的话,绝对,完全可以来我的厂里,我会安排您做个领导的,请放心。” “唉,这就不必了,我就从底层做起吧,我啥也不会,还要你多多海涵啊。” “师座,”王营长诚恳地说:“您是我的老长官,我不会亏待您的,我今天正好去谈生意,您留个地址,明天我派司机接您过来。” “好,好。”于文宙喘着气,想一口气把话说完:“那就多谢你了,请多多指教。” 王营长顶着太阳,又敬了一个军礼。 第二天,于文宙去上班了,王顺夫给他安排了一个计划排产的任务,为了安抚于文宙,他搞了一个“计划排产部”出来,部长就是什么都不会的于文宙,原来负责计划排产的是王顺夫在台湾的亲戚,她任计划排产第一科的科长——反倒成为了于文宙的属下。 这位原住民中年妇女开始很没耐心地教起于文宙排产的知识,可于文宙哪会这个呀!学了两天,还是一头雾水,正好车间里有人打碎了东西,她跑去查看了,留于文宙一人待在屋里挣扎。 过了几分钟,科长没好气地回来了:“你给我看看你写对了没?” 于文宙弱弱地把新做的部分计划交给了她,很明显,里面又错了一堆。 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你们这些大陆来的难民真是没用!我早就叫王顺夫不要招你这种人了,和刚刚打坏东西的难民一样,什么都不会,像寄生虫一样来我们厂混饭吃!有本事回你的部队去,不要像个什么都不会的傻子一样呆在这儿!” 门被打开了,王顺夫面色铁青地走了进来,他扬起颤抖着的手,扇了她一耳光:“我,不准你,这样说我的师长!你说到滚,那就你滚吧!” 科长尖叫着、哭喊着冲出了办公室。于文宙低下了头,走到王顺夫跟前,惭愧地说:“王厂长,还是我走吧,我什么都学不会,拖累你们了,我不能白拿工资。” 王顺夫面色惨白,比当时向于文宙申请离开部队还难看:“师座,错的是她,不是你,你一定行的,留下来吧,为了你,也为了家人。” 于文宙感动地看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