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朝堂之内,将士百官之中有一句流通多年的俗语,无论是新官入职还是老将还乡,大家都严格秉持着这一节操,势不越雷池半步。此话原为: 宁跳城前长江水,不和奉孝吵一嘴。 与郭奉孝吵嘴的可怕之处,可列举过百,用他自己的一句话总结就是:这个世上没有人愿意和我吵嘴,如果有,那他一定不是人。 郭奉孝嘴毒,那是全朝廷,乃至全许都人尽皆知的事实。一般人只靠嘴上功夫根本论不过他,更别提此人还通读经史,博古论今,气场十足。可若是他有但凡一丝论不过对手的可能,他便会深深咳嗽一顿,直咳得人五脏六腑都快要尽数倒出,偏偏这人还生得异常白净娇弱,对手看见这幅惨绝人寰的场景,思想上就直接将自己定位成了欺辱文弱白俊有识青年的渣渣,然后大多痛定思痛,甘心败下阵来。 一般人若是得了这等便宜就只管默默接受旁人夸赞便是,可郭奉孝却不然,此人热衷于混迹花市酒楼,随性自然,好比那脱缰的野马。但凡郭嘉一胜,对手们必能在哪家酒楼茶馆听书看戏时,听见人们纷纷议论那郭奉孝的英勇事迹。若是哪位敢作死上前揭他老底,那恭喜这位仁兄,你成功进入了郭嘉郭奉孝的永世黑名单之中,你即将被他上朝怼,下朝怼,宴席怼,如厕怼,走路怼,怼到你怀疑人生。 若是你能忍过他这一番轰炸,倒也无妨,可多年来,还从未有一位壮士“生还”…… 偏偏曹操却对这位官界奇葩十分倚重宠信,就算看到百官联名上表也不过是大笑一声,道上句:“不愧是颍川郭奉孝!” 对于一个打不得,骂不过,弹劾不走又无处可避的人,百官只能打碎牙往肚儿里咽,然后自认倒霉。 婵娟伸手遮上额头朝西头望了一望,此刻正是金乌西沉,遥遥天际徒留一丝略显黯淡的轻柔余光,西风暗涌,直将行人的衣袍鼓地簌簌发响,似乎马上便要脚踩祥云,足登极乐一般。 婵娟又转头望着与她讲了一路官场趣闻的曹彰,夕光镀在他面上,为他的侧脸裹上一层金边,更显得那人面部曲线刚毅兼又柔和,难得有股罕见的中和美。 婵娟跺了跺有些发麻的双脚,道:“阿彰的笑话倒是说的极好呢。” 她不信,她根本就无法将刚刚曹彰口中的郭嘉与自己在颍川时认识的雅静少年混为一谈。他那么清淡的性子,婵娟的性格也是多多少少受他影响,柔而不锋,内敛通透。如今,他怎会像转了性格一般,成为百官的心头刺? 曹彰察觉到婵娟的不对劲,连忙将手中的骏马交给郭府门口的小厮,马儿临掉头时,还从鼻孔中“嘶嘶”一声,冲着婵娟二人的方向抖了抖顺滑黑亮的鬃毛。 “娟儿,你这是怎么了?” 婵娟知道自己并非是与阿彰生气,若要怪,她只怪她自己。婵娟牵起身后青玉的小手,冲着曹彰歪头一笑,隐藏在发间的那对双头凤纹白玉耳铛亦随着扶波荡漾,“阿彰,我和青玉先去郭府内院转转,待要宴席入座时,你再来寻我。” 曹彰还待说些什么,就见婵娟身上那件红梅戏春茉色短袄已经消失在府门处,他还尚未来得及提醒一句,这郭大人府中有几条凶犬,可莫要碰到才好。 青玉被她家小姐拉得死紧,手中不由渗出几丝细汗,但她却知道自己不该多问,只跟着小姐的步子便好。婵娟不知道自己是怎地了,本来已经下定决心过来看他,可临到关键时刻,却又胆怂了起来,不知到底是阿彰说的那些话的缘故,还是自己本身就不清楚该如何与奉孝交谈。 忽地,婵娟听到一阵琴声,其音铮铮,忽而急如骤雨,忽而缓若溪流,勾得人只想拍案叫绝,一睹抚琴人的真容。婵娟松开青玉的右手,跟着琴音默默向前走去,只听隐隐微光里,那琴声又转作愀然空灵,如月湾照水,其中似有无限思量,谁人知晓? 不远处,似乎有一座赏春亭,亭中依稀可见绰绰几道人影,背对婵娟的方向,她一时还当真瞧不出到底是谁。 青玉在身后几步赶上,气息有些微微不稳,道:“小姐为何不走了?” 婵娟深吸一口气,叹了声:“扶我一把,我有些缺氧。” 青玉:…… 亭中的琴声乍作终止,婵娟心底不知为何,忽然空落落一片,她想了无数次自己重新见到奉孝时该有的心情,可当真到这一刻,却窒息的厉害。好不容易挪到亭前,婵娟的视线直直落在那位琴桌前抚茶不语的男子身上,不由发现那人竹青色的背影在周遭片片白梅的掩映下,倒显得极为风雅自在。 不时有瓣瓣梅花脱落,幽幽翻旋,坠向身下的枯荣大地,决绝却又欢喜,一如她现时的心情。青玉有些担忧地望向自家小姐,生怕她下一瞬就晕倒在地,再次卧病难出。 似乎感觉到她们的靠近,亭中两道身影皆是一顿,倒是右侧那道娇小稚气的身子先转过头来,眼神波澜无惊地扫过婵娟二人的方向,然后波澜无惊地回身,继续俯在身前的竹简上写着什么。那孩子也就只有七八岁的年纪,整个小脸蛋粉雕玉琢,墨香气息不言而溢,仿佛是个公子如玉般的清淡性子。不知是不是婵娟的错觉,她总觉得那个小奶娃转过身时,冲她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婵娟本想等左侧那人也转头相见,可谁知等了半晌,那人只在那儿淡淡品茶,琴也搁置在一旁,一副阔佬俊公子的恼人模样,莫名就让她有些熟悉。此刻,梅香入鼻,风声灌耳,婵娟受不得这份诡异的静寂,两步跃到亭上,灵巧如狐,倒是换来身后青玉的几道惊叹,直道自家小姐果然还是瘦的。 婵娟从见到那个小娃娃开始,就清楚亭中人该不会是奉孝了,可当她真切瞧见那张脸时,还是有些微微发怔。此人肤白貌美而又气质沉静,风度翩翩却又暗漏锋芒。虽是常年习武,却没有寻常武夫那种鲁莽之气;诗词俱通,却并无半分文弱之感。若他再大上个十几岁,自己或许还能考虑考虑要不要与这等人物来个春宵一度…… “大哥哥,这位胖姐姐瞅了你好半晌,莫非是心悦哥哥?” 婵娟的思路被一道稚嫩异常的声音打断,她面上不由掠过一丝被人捉包的尴尬,然后转头冲着刚刚开口的小奶娃认真纠正了句,“小孩子怎能如此胡言乱语,姐姐我这明明叫丰润。” 此话一出,左边人却先“扑哧”笑出声来,俊脸如玉,却因这一笑而染了丝丝红霞,“植儿,你面前这位姐姐记仇得很,可莫要再说一个‘胖’字。” 植儿?! 婵娟也不顾曹丕话中的调笑,只两步上前,双手使劲揉上那粉嫩嫩的小脸,似乎捡到宝贝一般,“你是曹植?!就是那个……那个曹植?!” 曹丕见她如此蹂|躏自己的三弟,也不言语,只抿了抹笑意端坐在一旁观赏,任曹植如何向兄长哀嚎呼救,曹丕都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目光却柔柔落在婵娟发间,那枚薄玉簪是她今日戴的唯一一枚首饰,却灵动柔美,比戴了多少金玉都更为靓丽动人。 正当他出神之际,就听一道清脆的响声传来,他低头向地面望去才知,原是植儿挣扎之中,将石桌上用来练字的青底螺纹琉璃端砚打翻在地,碎成几片,溅了满地黑墨,墨汁好巧不巧还洒在婵娟那梨春色翠枝裙摆上,晕成一片乌云。 青玉万分惊恐状。 曹植惊恐万分状。 婵娟伸手抖了抖裙摆,将上面的墨迹抖落地更均匀些,然后试着宽慰道:“莫慌莫慌,事情不大。” 青玉刚打算开口说,什么事情不大,若是如此出去被那些士子百官瞧了,以后可要如何出门见人才好?就见曹丕已经飞速解下自己的外衣,不顾婵娟的挣扎反抗,愣是将她打横抱起,快步出了赏春亭,然后径直向郭府后院走去。 婵娟如今是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避免一路上尴尬冷场,只能抢先一步凉凉道:“大公子对郭大人府上倒是熟悉的很呐,若不是碍于您的身份,还以为您是经常光顾此处的飞贼呢。” 曹丕低头轻笑一声,难得没有与她置气,声音更是轻缓温柔。 “父亲命我兄弟几人多向荀大夫和郭祭酒好好学习,所以时常会与几位先生小聚,恭听教诲,也就自然比旁人要熟上一些。” 那人的低缓余音伴着隐隐夜色,钻进自己的耳缝中,不知为何,她竟心头一痒,那人托在自己身下的双手更是像两块烙铁一般,将她烫了个通透。她正欲挣扎着下地,便见曹丕那厮在她耳侧轻‘嘘’一声,婵娟忿忿然抬头,冲着那人义正言辞道:“大公子莫要白费心思……” 话音未落,那人就猛地贴近她的脸颊,与她的唇瓣仅有不到半指的距离,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婵娟的一句“臭流氓”还未出口,便见曹丕拧眉道:“我倒是忘了,郭大人府上还有几条恶犬。” 耳边接着传来一片连绵起伏的凶戾犬吠,似近似远,忽缓忽频,听得婵娟不由心尖发毛 。 婵娟:…… 扫把星!小瘪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