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程域轻笑了声,他跟一酒鬼计较什么。逢春楼的事他是知道的,他们刚一来府里,张乔就跟他汇报过,也算是奇师徒奇女子了……不过“吃、喝、嫖、赌”这四个字到底是谁告诉她的?! “走了,回去了。” “哦,好,老板,结账!”最后两个字童雪喊的中气十足。 夜深了,晚风也更加凉快。 童雪在前面走得歪歪倒倒,徐程域也懒得管她,只在她快倒下的时候把她捞回来扶正。傍晚时分,没有一丝风,闷热的天气让本就烦躁的心情百倍于前,他惯于内化但是这一次他却觉得光靠自己难以释怀了,胸口像是放了千斤重的石头,堵得他想抓狂,于是他想到了童雪,想到了这几日躲得没边的童雪。说不清道不明的,他烦躁的心里突然就多了点忿忿的感觉,这个时候她不想着安慰安慰他居然还躲着他?!然后,从不迁怒的他让人喊来了童雪。 可徐程域看着前面喝多了的不走直线的某人,这像是被迁怒的样子吗?倒像是他带她来寻了场开心,嘶——话,似乎也不该这样说,毕竟这些去处到底还是她找来的。蓦地,他又想起上一回在汾城时也是见了她之后心情立马就有了好转的……徐程域不自觉摇头,轻笑,原来他家童小先生还有这个用处。 战场上的徐程域手松箭飞,干净利落,生平最恨麻烦黏糊之事,但是——伸手把快要歪倒在树上的童雪带正,徐程域想,喝多了的童雪虽然有点麻烦,但却是不让他厌烦的,甚至是觉得——有趣?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童雪突然转身,蹭到徐程域面前,仰头。徐程域的鼻息间顿时全是米酒的醇香。 “你以后难过的时候就想想我吧!” 徐程域心里一动,“为什么?” “因为我比你惨啊!简直惨太多了!”说完这句话童雪又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走得还是歪歪扭扭的,但嘴里不停,“嗯,我家啊算是富贵人家了,可是我娘不是夫人是妾,一开始我爹对我娘可好了,对我哥对我可好了,那会儿啊,怎么说呢,嗯,算是要风有风要雨有雨了,”说着,童雪的声音低了下来,像是在回忆,“可是后来啊,夫人不高兴了,我爹也有了新的美妾,再后来我就没有娘了连哥哥也没有了,我爹呢?他的孩子多得很,少一两个也没什么影响。所以啊,我没爹没娘没哥哥,你看看,我是不是比你惨多了?你不要灰心也不要丧气,你还有这么多愿意跟你站在一起的人。” 徐程域没想到童雪说出来的会是这番话,当时裴先说的“故友托孤”这四个字瞬间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个时候这四个字于他没有任何分量,而现在他清楚的感觉到心里有种陌生的情绪在发酵。果然像她自己说的,她真的很不会安慰人,她把自己伤疤撕裂来安慰他。这个方法太蠢了,蠢得让人……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感觉,在意识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突然上前两步,在童雪面前蹲下,“上来。” 童雪看着突然出现的后背,傻愣愣的,“要背我吗?” “嗯。”徐程域话音刚落,背上的分量就沉了起来。童雪手向前虚环住他的脖子,他向后勾住她的腿弯,站起来,把她往上颠了颠好让她趴得舒服点,然后抬脚在凉风夜色里往家走。走着走着,徐程域感觉到了脖颈处的湿润,她哭了? 童雪哭了,走时薛杨说把过去都忘了走了就不要再回头,她答应了。可是怎么可能不回头?怎么可能忘掉?那是她的母亲是她的哥哥是她的家。清醒的时候,她不敢想,怕违背了和薛杨的约定,可是喝了酒,再看这眼前的千家和睦万家灯火,她忍不住了,她真的很想他们。有风吹来,几缕发丝搭在她的眼睛上,她不想抬手于是拿额头抵着面前的脖颈蹭了蹭,闭上眼睛。原来,酒是用来说心里话的,原来,有依靠也是可以说心里话的。 瓶儿说是徐程域背她回来的,但童雪明明记得她是走回来,直到瓶儿赌咒发誓说如果她说谎就一辈子嫁不出去童雪才将信将疑,对于人生理想就是相夫教子的瓶儿来说,这个誓言很毒了。 昨晚的事,童雪的记忆只到她踉踉跄跄地下船为止,她倒是记得下船时徐程域扶了她一把,之后的事就完全不记得了,只剩下宿醉后的头疼。徐程域背她回来的吗?想到瓶儿斩钉截铁的誓言,她觉得自己心跳地有点快。 午饭前,林森特意亲自来告知童雪,她今后都不需要学画画了。童雪开心了,可算是不用再面对画画先生那张恨铁不成钢的脸了,还有他那句带着永安调调的“姑娘,您可长点儿心吧!”放过了她,也放过了那位先生,好事好事大好事! 她的欢喜劲儿还没过,下午又有人来给听雨轩送了很多东西,吃喝玩乐的样样都有。童雪目瞪口呆之余,基本可以断定,徐程域不是喜欢赌场就是喜欢那条船,要不就是两个都喜欢。 八月初,徐程域向隆平帝呈上了童雪整理的地志稿图,当然图是另请人画的。隆平帝得此图稿,龙心大悦,不仅对徐程域言辞赞赏,各种赏赐也源源不断的送到了域王府。 徐程慕追上走在前面的徐程域,笑道:“二弟,恭喜恭喜啊!” 徐程域表情冷淡,“过奖、尽本分而已。”说罢就快步向前了。 徐程慕看着他的背影也没再追,他跟程域,可能,真的回不到从前了。 远处,徐程坪看着这一幕,嘴角上扬,最好的兄弟吗?呵! 八月十六大赵的中秋佳节,朝中按例罢朝一天,宫里搭起了戏台,晚上还有宫宴。童雪作为地志图稿的主要编写人,也在受邀之列。 童雪不想去,“就算再多山珍海味,我在那儿也吃不下去呀。” 徐程域:“又不是专门让你去吃饭的?” 童雪:“……” 十六日清晨天蒙蒙亮,徐程域领着童雪出门了。徐程域穿着黑色的蟒袍,外罩枣红色的立领薄纱披风,童雪偷瞟了一眼,果然立领显脸小。 “你看什么?” 童雪眼睛直视前方,背挺得笔直,“没什么。” 徐程域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 见他们出来,域王府门口早就候着的侍卫、马车车夫立刻跪下迎接。 徐程域先上的马车,然后递出手来,童雪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把手伸了过去,徐程域一正,随即就把她拉了上去。童雪坐定后,看到徐程域又往外伸着手,还有谁? 接着,童雪坐不住了,脸上就像图了辣椒面一样,热辣辣的。因为她看到——徐程域接了一顶朝冠进来……所以他刚刚伸手不是想要拉她,而是拿朝冠!! “呃,那个,这个朝冠有点重,我不喜欢戴,一般都是都快到宫门口了再戴。”徐程域拿余光瞟了红脸蛋一眼,这样解释一下应该会好点吧。 “哦哦,这样啊。”童雪坐如松,脸绷紧,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对,什么都没有发生。 进了宫,徐程域要先去宗庙那里,让见微先领着童雪去福致殿。 福致殿是专给官员家属休息的地方,一般宫里若有什么庆典,被恩准携眷的官员会先把家眷安顿在这里,这是见微刚刚告诉童雪的。 只是——童雪看着空荡荡的只有太监宫女的大殿,“为什么没人啊?其他人呢?” 见微:“其他官员的家属一般会到的比较晚。” 童雪:“那我什么要来这么早?” 见微:“呃,殿下吩咐的。” 童雪:“……” 见微见这个话题持续不下去了,又道:“童姑娘,您先稍稍坐会儿,一会儿皇后娘娘应该就会来接您了。” 童雪瞪大眼睛,“什么?” 接她去哪儿?接她做什么?可以不接吗? 见微略有些得意,“您可别以为我们王爷光晓得领兵打仗,其实他还是个挺细心的人,他怕您初次来宫里不习惯,昨儿特意来跟皇后娘娘打的招呼,让她多照顾您。”当然王爷想到这一层,也跟他见微的旁敲侧击分不开了。 童雪:“呵呵,谢谢了啊。” 见微:“您别谢我啊,要谢就谢我们王爷。” 童雪:“呵呵,那我谢谢他了。” 果然才坐了一会儿,皇后那边就派人来请童雪了。 童雪站起来,理了理衣裙,揉了揉脸,抬起嘴角,走吧走吧,该来的躲不掉。 中秋这天的后宫仪式活动,皇后在之前几天就准备好了,现在只需按部就班进行就可。她结束完宗庙的祭祀后,就派人请了童雪。 世家大族教养出的女子若是愿意体贴一个人,那必定是会让人如沐春风的,而当今的皇后娘娘是正经的名门之后。所以童雪她也分辨不出来皇后是真心喜欢她还是表面文章,不过不管是真心假意又有什么关系?可是……真的没有关系吗?童雪想到自己自从知道要来见皇后之后的紧张,犹豫了……这紧张是因为要见的人是皇后还是因为她是徐程域的母亲?有呼之欲出的答案,她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徐程域来的时候皇后和童雪正在下棋,皇后不让他打扰她们,徐程域正好也无事,索性就端了椅子过来坐在童雪身边观战。 皇后的棋艺极高,与童雪对弈时也很温和,从来都是留有余地的进攻,但不知为何,在徐程域来了之后,就招招锋芒毕露了。 童雪虽生在贵胄人家,但因为早年经历的原因,琴棋书画虽样样皆会,可也都只是个半吊子,在皇后刻意放水的情况下,尚能接上几招,一旦皇后步步紧逼起来,她就毫无还手的余地了。她的窘境,徐程域自然看出来了,也看不下去了,在童雪自投罗网之前,喊停了她,然后伸手帮她走了一招。 “程域,”皇后微微笑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徐程域也扬着笑耍赖,“母后,我当您儿子,不当君子。” 皇后笑笑,不再说什么了。 又过了一会儿,徐程慕也来了。徐程域没抬头,跟皇后在一起不必向太子行礼,这是规矩。这也是之前他从未遵守过的规矩。 “程域也在啊。” 徐程域没有答话。 徐程慕也不在意,微笑道:“母后,怎么如此有雅兴?” “这是域王府的童小先生,本宫跟她切磋切磋。” 被点名了,童雪欲起身行礼,徐程慕出言打断,“不必多礼,你接着下棋就好。” “谢太子殿下。” 徐程慕也站在皇后身后观战。 棋术同战术,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徐程域身经百战,棋艺不可小觑,在皇后险些要落入徐程域布置好的陷阱时,徐程慕出手制止了,他帮皇后走了一招,化险为夷。 徐程域面色一凛,迅速走了第二步。 徐程慕也不怯战,针锋相对。 二人就这样,你一来我一往。 皇后起身过来拉着童雪的手道:“走走走,咱们躲开点,让他们兄弟俩儿折腾,这么烦人!还来抢我们的棋局!” “……诶?”童雪怔愣着被皇后拉走,回头,徐大徐二还维持着一站一坐的诡异对弈姿势。这是闹哪样儿? 见皇后童雪二人消失在珠帘后,徐程慕收回视线,坐了下来,“二弟,继续?” 徐程域却站了起来,“不必。” 徐程慕抬头看他:“为何不?这局,你的赢面很大。” 徐程域也看着他,“赢面大又如何?我本来就没想过要参战。告辞。” 珠帘再次被掀开,徐程域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徐程慕看着不停摇晃摆动的珠帘,噼啪作响,他站起身,走到珠帘前,回望刚刚皇后坐过的地方,那,若是我一定要你参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