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通传较往日久了许多,至入晅仪殿,我只觉膝隙中似已浸了冷水。殿中的一座方炉驱不散潮湿意,我奉上一应器具,“近日湿气重,方才扶祥殿中,她着意叮嘱我多添些姜,请陛下饮之以袪寒。”
渠丘於淡淡应了,“你自去煮。”
他与卜须仍与和赫语对谈,庄陵端坐一旁,又是当日衣饰。
“甄昀。”渠丘於忽然唤我,“你可认得她?”
抬眼见渠丘於指着庄陵,我轻笑道,“我们同日进宫,岂会不认得。”
渠丘於无谓一笑,只向她道,“你去奏一支曲来。”
有侍卫置下琴架,奉出的琴竟然是我家中的那张九霄环佩!魏王府早已付之一炬,渠丘於曾对我笑言,昔日京中威势仅在长辰宫之下的魏王府邸只余断壁,半分看不出这座王府曾有过何等荣耀。
便是恨极,我那时亦只能与他笑言轻鄙。
那女子的一双手极巧,弹奏的音律颇具边塞胡韵。渠丘於似是沉于乐曲,可眉间有一线微痕,似是不悦。
琴奏出的胡乐终不如笳音。
沈萧所言若真,那么他从前受乌达忽阿木厌恶而今卜须的常忤逆,他的行事与心思因身世而与和赫诸王不同便都说得通了。
但子之生母出于边境,和赫诸王岂会不知?渠丘於为王多年,此事岂会不传入中土?
可是,渠丘於之母出于边境未必是出于中土,而渠丘於称主中土的野心岂会受血脉所限。
曲毕,渠丘於令庄陵再奏中土之乐。
我借送茶之机近身看了那琴,便稳了心。那年焚去悬了“晏清”二字的小室,我亦欲毁了那琴,霍鄣拦着不许,又数次道纪愔并未抚奏过那琴,我方留了下。
我曾一时兴起在琴弦下刻了霍鄣制弓时留下的谷纹,霍鄣看了只叹“有此纹琴音不复”,其后我再未取出这九霄环佩。
而这一张琴,并没有谷纹。
三曲奏毕,她起身,容色清冷孤高,“我去更衣。”
渠丘於并不在意,却在她站定的一刻陡然张开眼,“霍颐私调霍鄣亲军夜袭骞安,遇敌重伤不治,你今日不必侍奉。”
她的脚步立时踉跄了,我忙扶稳她,“当心。”
那样惊恐哀痛的目光,竟像是真的一般。
我扶过她,手指勾过她的袖口露出一截小臂,腕上一只白玉素镯正是孝慈皇后赐予我的嫁仪。我平日舍不得佩这只镯,只是放在妆奁里常取出来看一看,他们竟能寻到!
能在佩饰这样的细微处扮得这样像,这女子必不是卜须能安排的。
她倾身倚着我,我忙唤她的侍女近前,渠丘於却挥一挥手,“你送她回内殿。”
她的气色极不好,转入内殿便如同失了乔木的丝萝一般委靡下去,似只有落在我掌心的小臂支撑着全身。
内殿中,荼蘼香的香气似浸入了身边女子的语音,她撑榻坐下,“你去回陛下,我不可久居晅仪殿,请他将扶祥殿赐予我。”
我看着她的青白面容忧道,“王妃可要传太医?”
“积年的旧患,太医也治不得。”她取下发簪,垂首握着发端,轻笑声微哑,“深冬寒夜,上清池水不止刺骨,如今还能说话已是万幸。”
我只躬身立于榻旁笑道,“王妃不必说给我听,我也不会去告与陛下。王妃想要扶祥殿自与陛下说便是,王妃与陛下之事,我不会多言。”
她知我曾落水和不能说话,她身后那人是要毁我名声,还是离间渠丘於与卜须?她这样拼力使所有人都信她,我若是不能亲见她的外人,也会深信不疑。
她抬首看我许久,拂回了长发,轻道,“沈攸祯寻你多日,你为何不求陛下放你出去?”
“我不想连累了他。”我扶她卧下,“王妃早些歇息。”
她的讶异在意料之中,“你这般护着他?”
“我侍奉御前许久,陛下亦敬我重我。我有这般恩宠,表哥在宫外便会安全。”我含笑为她覆上锦衾,“王妃若欲知我之事,可去问过陛下。”
“侍奉御前?”她的声音掩不住疲惫,转过身背向我,笑得极凄凉,“齐琡沦落至今日境地全是命数,你们大可不必这般费心来讥讽我。”
渠丘於仍在外殿与卜须对饮,见我独自出来却不问起她,只挥手命人扶过大醉的卜须退下又命我再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