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台殿外,田昭仪低眉浅笑,“已是生死离别之际,我将鸿台殿留给你,原以为要候你到明日。” “昭仪不是也在候臣女出来。”我望住阶下一众内监向她肃拜,“臣女心愿已了,多谢昭仪成全。” 落日余晖中,她的大红薄氅极刺目,那本是皇后独享的服制,我轻叹,“昭仪竟已忘了中丘王殿下了。” 我看不到她的眼中是否有哀光,她转身时仍有笑容,“我与嶦儿母子缘浅,幸而我还有峘儿。” “昔年弋阳王因迷食丹药而殁,没了庶出的弋阳王,赵枀便是嫡长子,可昭仪徐氏之子平原王受孝宣皇帝钟爱更是与年长的赵枀一并封王。”我笑道,“中丘王殿下因昭仪盛宠而封王,较平原王封王时还要年幼。” 我肃容行大礼,“养子如何能与己出的皇子相较,来日昭仪诞下十殿下教导成为一代英主,臣女再来贺昭仪。” 她微微侧目,“为了殿内那人,你竟甘愿向我俯首。” 她这般笃定,并非是她信了宫中的流言,而是那些流言的身后,有她的推波助澜。 “我是为了我的至亲。”我压住心中喷勃欲出的怒气,长长叹过,道,“陛下如此爱宠昭仪,昭仪为何还要重走江氏的旧路?” 她只冷然,“你明明知晓,何须再来问我。” 心中急促念着切不可乱,我闭了闭眼,缓声笑出,“既如此,你我也无需遮掩了。当初江亶掌控郎卫尚且事败,昭仪手中无兵无权,宫外的田议与田膺皆是文臣,昭仪连长辰卫都未有掌控,只凭那些手无寸铁的内监,昭仪以为暗害了陛下便可成为称制太后?当年道州之祸未定时,宫中与平原王勾结的内监为乱,中尉以雷霆之势将宦党歼灭于长辰宫内。那时先帝便是早有防备,昭仪以为陛下会不防着这些内监?更何况,杨符忠会听命于你?” 耳边是轻蔑淡笑,“郡主年少却懂得这许多,果然有齐氏好教养。”她忽然掩唇轻笑,“郡主仿佛忘了,此时长辰卫无圣谕不能入后宫,便是入了后宫,没有谕令,他们的剑敢轻出鞘么?那畿卫与上骁军,能掌控之人一人在殿内一人远在天边,京中有何人胆敢夺军?” 我再度拜下,她果然是算准了时机方出手的。 近日皇帝因病以一道圣谕命长辰卫驻于前廷不许扰其休养,其后便再无声息。而长辰卫并非是退出长辰宫,外间仅凭此一事并不能猜得准宫中的变故。 不会,断然不会。 长辰卫的异动断然不会不引宫外人的注目,他们定然还在静观,亦定有人已备了对策。皇帝同样备有援手,他们都在观待时机。 可是此时长辰卫不能擅动,霍鄣又不在京,畿卫与上骁军无旨入宫势必会落得兵变逼宫的罪名。她已制住了皇帝,原本只须候到帝崩那日便可遂愿,而她在此时夺走峣儿必不是仅为了逼迫姐姐不敢轻动。 方才言语间便可猜得,她是在候着我自投罗网。制住了我,姐姐便再无法向宫外求援,他日帝崩,她便可嫁祸与姐姐,其后便可尽除齐氏,断去峣儿的尊荣甚至性命。 只要她受封为后,东安王便是皇帝嫡子,即祚便是势之所趋。便是不得封后,若有皇帝诏书,东安王亦可为皇太子。以东安王的性情,田昭仪挟他至遂愿更是易如反掌。 御玺只是其一,留于前廷的长辰卫于她仍是极大的威胁,军中并没有她的族人,她在朝中至高位的族人是御史中丞田议,田议素来贤正,定不会与她同谋。她身后的究竟是谁,让她如此笃定稳赢不输? 她欲掌控全局还有一个梁王挡在她身前…… 虽说长辰卫的异动师出有名,皇帝因疾歇在鸿台殿多日朝中也尽人皆知,可两位皇子若在此时毙命,这三桩事连在一处,她岂能瞒得过那些朝臣。到那时不但东安王不能即祚,连她的性命也保不住。 皇帝亦道,梁王与峣儿若不安好便不能为她所用,是以此时她反而会好生看护住两位皇子。 我只能祈求她不会暗伤梁王和峣儿。 她转身时,我平声道,“我可助你。” 她果然再度回首,讶然轻笑,“你助我什么?” 我扶膝站起,“我可助昭仪不为人疑,不落恶名,入华阳殿正位。”整衣敛袖过,我道,“鸿台殿之侧的长信殿与延清殿,我可令此二殿失位,梁王与临淮王无所依,昭仪与东安王再无限碍。” 她仍是笑,“你之所求?” “我求姐姐和临淮王平安离京。”我上前两步,将那玉簪递至她面前,“昭仪当知晓此簪意指为何。” 簪首的木兰清雅温润,而长辰宫中惟有华阳殿植有木兰。此簪能在他的枕边,必是经了她的手方能进鸿台殿的。求了许多年,没有比这簪更能动她心神之物了。 她果然微有一丝悦色,蓦然笑了,“他给了你。” “他要我送去长信殿。”我摇头,左手将玉簪插入她的发髻,“但长辰宫中惟有鸿台殿之主可入华阳殿。亦惟有出于华阳殿的皇子,方可为储君。” 后位、储位,她要的只有此二物,亦是曾距她极远的二物。 她似神思恍恍,左手落下时,右手一柄弯刀无声无息置于她心口。那柄弯刀在我离延清殿前便用韧绳悬于肋下,我进鸿台殿前宫人只搜了我的衣袖裙侧,并不敢碰我的胸前。 与她并立一处,我挽定她的手臂,右手持了那环首弯刀微微用力,轻笑道,“昭仪站稳了,这和赫人的刀最是锋利,若是不小心伤了昭仪,臣女担当不起。” 她僵直着与我并行入殿,我回手紧闭殿门,挟她退入殿内推至柱前,一手将弯刀抵住她的喉,一手用备好的帷幕系绳将她缚住。 殿门被敲得大响,内监已觉察有异。我略略用力,田昭仪犹自镇定,扬声道,“我与郡主闲话,尔等不必侍奉!” 殿内晦暗不明。 皇帝眼中怒波横流,只望着田昭仪重咳不止。田昭仪笑瞥向一旁,“他过不了明日午时,你杀了我便是坐实了你的弑君之罪。” 已受制于人仍可笑语自若,她之沉稳不输当日宣政殿的江氏。 “有昭仪庇佑,谁敢定臣女的罪?”我取过案上的酒,那酒香中有一缕极浅的异香,我轻笑,“昭仪想必口渴了,臣女服侍昭仪用酒。” 我用力扭过她侧开的脸,捏了双颊抬手将酒倾灌入。她躲闪不过,惊惧中极力欲将呛入的酒吐出。我紧捂住她的口良久,放开手,留她剧咳后呕不止。 她恨恨直将唇际咬出血,“你竟这般狠毒。” 取巾帕拭去滴落裙裾的酒渍,我只道,“我不愿与人为恶,但人若伤我,我必不与他善罢甘休。” 她扫过我的目光阴凉,“你还许我说话,不怕?” “你不会呼救。” 杨符忠此时不在君侧,应已为她所制。但她无力使全数内监皆听她之令,她不会使自己的暗谋在事成前露出纰漏。 她的目光仍是阴凉,却忽地轻笑出声,她看着手腕的系绳,“原以为你不过是齐氏攀附皇室的棋子,从前倒是我轻看了你这将门之女。” 我拢了拢衣襟,笑道,“被你轻看的不是我。” 当今我能倚仗的只有哥哥,我已经向他求救,只要我稳制田氏,定能候到哥哥进宫。或许,我亦能候到皇帝备下的援手。 可是,到此时我还不知哥哥有没有拿到棋盒! 不敢擦去耳前滑落的汗,我反复深吁吸,强逼自己镇定心神不许被田氏看出颤抖的手。 田昭仪进殿良久,殿外的内监已问过三次,已是几近瞒不住了。 内监再次在殿外问安,我疾步出,大力打开殿门厉声低喝,“昭仪正在侍奉陛下,还不退后!” 殿外的内监当是已欲择机冲入殿,为首一人慌乱中顿住身,看我一眼忙垂下头,连道,“奴婢知罪。”又引人后退了,道,“快退下!” “站住!”我又压低了声,“陛下与昭仪还未用晚膳,去备膳。” 那内监又匆匆离开,我终于可一时缓了气息。归于内殿查看过田昭仪的束缚,她冷笑道,“可惜了广陵郡主的声誉。” 持刀将内殿的四座九枝灯一一添过灯油,我平声道,“因着你与江氏,我的声誉早已尽毁,再添一笔又有何妨。” 我回身行至她身前,叹道,“昭仪今日的话已是太多了。” 取巾帕堵入住她的口又寻了绦带绕系过将巾帕封在她的口中,我再叹,“昭仪歇息吧。” 从未觉得夜如此漫长,万一哥哥没有得到棋盒,万一他没有辨明我的用意,万一他进不得宫,外面都是田氏的人,皇帝的援手又不知在哪里,只我一人如何能扭转大势!田氏被我困在这里良久,或许内监来送膳时我就会没命! 殿门扣了几声,我迅疾将刀抵在田氏颈下,听得一个略熟悉的声音穿过空阔大殿,“禀昭仪,奴婢送膳来。” 我忙扬声道,“进来!” 听着有人缓步进殿,那脚步声愈近,我愈心安。 入内殿,哥哥大礼拜下。皇帝自我与田氏入殿便未出一语,此时也只是轻摇一摇手。 不能许哥哥分心于田氏,我将她托至外殿,一掌劈在她的后颈再将她紧缚于柱。 一应事皆,我尚在重重喘息中,哥哥出内殿,敛眉看一眼已昏厥的田氏,“宫外并未有异动,有圣谕在,我只能与两名长辰卫来鸿台殿,陛下已将长辰右符交与我。” 那长辰右符连先帝除宦祸时都没有用过,我摘下发间的步摇,“方才是谁调了长辰卫给你,可信么?” “你放心。”哥哥紧紧了衣襟,扶着我的肩轻道,“我已与他约定,三刻后我若不出宫便会有人进宫来。” 仅有长辰右符并不够,若御玺落入田氏党羽手中再有人矫诏至前廷,我们便是逼宫的罪臣!三刻太久了,我深吁过,“我去寻峣儿和梁王,你护着陛下,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肩头蓦然剧痛,我不敢看哥哥,只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下,“你相信我,田氏从前只是防范我入宫与她争宠,她没有对我动过杀心,外面那些内监也不会轻易对我下杀手。” 直身将皇帝交与我的丝绢又按入哥哥手中,这或许将是我们惟一的倚仗。我靠近他的耳边,“代我收好。目下宫中仅有你我,你要信我,我定要寻回峣儿和梁王。” 诏书与御玺不能尽在我手中,便是他不许我假手他人,我也不能不备下后路。 我轻拥过他,“我曾答应过你要助你,但这一次不是我助你,而是你助陛下。” 良久,哥哥撑开我,却重重按一按我的手,目色忧急,“裕景乾正二殿与衍明殿有长辰卫,与我一般扮作内监,只是那三处皆仅有五人,你万事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