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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君子(上)

前些日接连两场雨过后便骤然入秋,晨起后姵嬿推窗,有浓郁花香倏入。  我大喜,“是桂花开了么?”  姵嬿笑道,“昨夜一夜已尽开了,只是今年较往年迟了些,不知制出的桂蜜是否是从前的味道了。”  家中三季皆有花,哥哥最爱的便是这株银桂。  京城原无桂树,当年哥哥一时兴起欲植桂,表哥艰难自江东送来六株幼桂,未过半载便尽枯亡了,次年自江东和成州送来的桂树同样未能存活。  而后表哥又自沅州接连两年送来五株,又请了匠人随桂树一并入京教引养育,终于存活了一株。  京中闻得武城公府植成桂树,一时高门里尽植桂,可功成者寥寥。  从前桂花最盛的那些日里,我与哥哥每夜树下对弈,我饮桂蜜热汤,哥哥饮青珑生。哥哥常只饮两觞便微醺着花间寻月,他听不到我笑他不算时辰便去寻月,也总是被我偷了棋子而不知。  每年只有那时我能赢了他,他亦会准许我次日与他在他的书室中读书整日。  去岁桂花初开那日,夜雨飘降,书室对饮时哥哥深醉,我亦是那夜初次寻出庄逊与他的书信来看。我知他的书信中会在庄美人与姐姐之后问我的安好,可真正看到时,却觉如梦似幻。  那时我以为,他当真还记得我于我便已是天下至喜之事了。  往年都是哥哥亲去摘花,可今日哥哥不在家中,顾惇也未归来,我心急,便唤解季去寻梯,却将他惊得连连摆手,“切不可!”  他看一眼抱篮奔近的姵嬿,束衣整袖笑道,“这树本就不高,我当心些便是。”  原本也是要他去摘的,我实不想再被斥责粗莽无状,也便笑道,“高处的花看着更好些,有劳你了。”  轻巧攀纵上树,不多时已吊下一篮。  我深叹了,一整篮的桂花,过半已捻成花泥。我指着最浓密的一枝唤他去摘,他却是将整枝折了。  姵嬿顿足,指着他不许他折枝,我笑唤他,“你也知这株树是哥哥费尽了心思养成的,小心,不要踏断了枝。”  解季一时慌乱,竟险些踏空。  簌簌落花中,解季的手足无措引得姵嬿恼极。我拂去额间的花,自姵嬿怀中取过竹篮,笑道,“罢了罢了,你下来,去取布来铺在树下,将花摇下来便是。”  想着解季摇树的模样我更是笑不止,却陡然听得一声轻咳。  哥哥拨了拨篮中花,长叹道,“又不急在这一时。”  我抱篮道,“新蜜送来了,早一日制好便能早一日送给姐姐。今年花开得迟,但看着比往年要好上许多,我也是怕错过花时。”  哥哥轻笑拍一拍我的额头,“总还会再开的,你不过是想借机偷饮我的青珑生,以为我不知?倒不说自己贪饮。”  仿佛是有人在哥哥身后,蹙眉侧了身望过,那低首浅笑之人的气度,应是沈攸祯了。他似是发觉我在看他,抬首时容色已是如常,只仍是垂眸。  哥哥轻叹着摘去我发间散落的花,又昂首唤过解季,“下来吧,你这样摘,便是取尽了花也制不出一瓮。”  “余下的我今日去摘。”哥哥取过竹篮,却是向沈攸祯道,“孟祥,待我片刻。”  他独自往书室去,竟是将沈攸祯留在院中。  从前见沈攸祯皆是于匆促之中,今日仔细看了他,眉目间的月白风清更显他意态静逸闲雅,卓然君子气宇世间无二。  我一时自笑了,我所见的男子不过那几人,竟会以为他便是世间无二。  轻风骤起,神思顿然清明。  沈攸祯并无半分异色,却也似无意与我说话。我微微欠身行礼,“沈子稍待,家兄去去便回。”  初退了一步,沈攸祯竟亦进了一步,“郡主请留步。”  愕然抬首,沈攸祯仍是垂眸,似沉思过,又行礼道,“前次于宫中冲撞了郡主,还望郡主勿责。”  我怔了怔,不由笑道,“那日原是我失仪。久慕沈子敏赡大才,若他日有幸能向沈子请教经典还请沈子不要弃我褊狭。”  “郡主这样谦逊。”  沈攸祯清浅回了一句,复略略敛眉,仿佛又陷沉思。我一时进退不得,只笑道,“听闻徐川风光至美,沈子这些年可曾归于徐川?”  他仍静默不语,我一时后退一步,蓦然发觉,我竟是有些惧于他的沉默。按一按已紧的眉心,我不是惧他的沉默,而是惧他。  两难之际,哥哥抱了小瓮近前,目光自我二人之间滑过,已然微笑,“这是昨日新取来的,你既来了,正好不必我送去。”  我怔怔看着沈攸祯接过了便辞去,哥哥猛然一点我的额间,笑意莫测,“陈杼又送来三株紫芝,已送去你房里了,为兄与你一并去看。”  三株紫芝皆手掌大小,冠柄完整,云环纹分明,比去岁送来稍小,气味却更浓正。哥哥挑捡着桂花,我虽半垂着头,也能感到他不时看我一眼。  我拨一拨一株紫芝,蓦然叹道,“又想说什么?”  他伸手压下紫芝,笑道,“沈子世之君子,不如为兄去问与父亲,如何?”  我扫他一眼,“他不是来取酒的么?”  “一瓮青珑生,他岂会屈尊来取。”哥哥大笑,“他道是曾在宫里冲撞了你,欲当面致歉。若非他说与我,我竟不知你曾在宫中见过他。只是我听着,仿佛你那时没有好颜色?”  我随手将紫芝抛入他的怀中,“你也说我寻常看人时也像是怒视,我天生这一副冷面孔,谁要他看。再者,那时我们相距并不近,我更未与他说过话,何来冲撞。”  “这么重的怨气,还说没有冲撞。”哥哥笑将紫芝置于案首,绕案依我坐下,“我想着沈子坦荡君子性温如玉,不想没能乱你心曲,竟更得罪了你。方才我看着你的神色,他定是又得罪你了。”  “你猜错了。”我又是按着眉心,“方才……我是有些怕他。从前他每入府时,我仿佛都是有些怕他的。”  哥哥大愕,“你怕……他?”他蓦然笑了,“他生怒时确是可怕,这些年里我唯见过一次,便是因着赵观归京初次入朝会谢恩那日与他问了沈素的名。”  我惊笑,“赵观年长沈素那么多,足以……”  “不止是因为年纪。”哥哥抬手,“他也未当即与赵观生怒,只是归府后与我怒斥了他一句。”  哥哥笑掩了口,“那一句么,我曾以为沈子这一世都说不出的。”  哥哥不说,我大致也能想到沈攸祯当时说了什么。我笑叹道,“君子也是常人,他没用刀剑待赵观已是难得了。”  “他哪里会用刀剑,涉武之事唯懂些骑术而已。”哥哥抿回了笑,道,“我还是疑惑,你怕他什么?”  我长叹过,只轻摇了头。  我也不知他究竟哪里引我惧怕。  哥哥亦叹了,自袖中取出文卷轻轻展开,“这是汪溥作的《上清赋》,他着意叮嘱我交与你,我看着是他的手书。我与他相交多年都没能得他一篇手书,连他为青珑生作的那篇赋也是他说与我听,可见他用心。”  “送回去,他这样害我你竟许了。”我横目扫过那篇字,“这是他的本意?”  哥哥微哽,却又是叹,“若非未婚未嫁且两相无约,我便不会拿与你看。你只当是他的本意,不好么?”  我注目于《上清赋》,有如此秀逸笔韵的沈攸祯,行事会这般失矩么?我轻蹙了眉,“他今日……与你从前所述,与我从前所见,皆是不同。他可是有什么苦衷?”  相对静默,终是哥哥先开口,“以他的家世,他早应成婚,京城内外诸多高门多年前便是只待他弱冠的,只是沈化向来轻藐权贵以致误至今时。去岁赵观亲自为幼妹提亲都未能入沈府,赵观便是羞恼至极也未敢强求。我试探过,他今日入府确是他的本意,沈化原是不允的。”他叹息,“他为人至孝,为了你违父命已是难得。”  我偏过头看他,“为了我?”  哥哥不答,目光却刻意避开我。我笑了,“赵观的幼妹比他还要年长,更有楚王心思那般昭然,沈化岂会应下。再说今日,沈化原是不允,可又为何允了?”  我抚一抚发,“沈化轻藐的是权贵,父亲已归隐,你所在的尚书台的实权早已被分去,便是姐姐他日诞下皇子,齐氏也不会是从前的卫氏与江氏。他允了沈攸祯应当只因你不涉枢要,且有父亲在,齐氏亦不会被人随意轻慢。朝中近年的纷争他是看在眼中的,此前更连丞相也牵入了赵枀逆案。朝政不清,沈化不愿堕入权争,门第相垺的诸家中唯有齐氏与沈氏一般只作局外旁观,何况你又与沈攸祯相交多年。沈攸祯没有违父命,更不是为了我,他只是因为婚与齐氏女不致有人再想起沈氏近百年前的旧事。”  沈化非迂腐,而是大智略,沈攸祯亦是如此。  沈化位列九卿,从不置言不涉职守的朝务。太徵年间的储位之争,九卿中唯有他卓然事外,丞相与赵枀的交恶也未牵连到沈氏纤毫。若仅是轻藐权贵,沈化如何能在大鸿胪位上安稳这么多年。  沈攸祯的婚事已不能再拖延,相较之下,也唯有齐氏可与沈氏相垺了。  他重重揉着眉心,语气更沉,“若只当是他的本意,我以为你会欢喜些。”  “原本就不是。”我收起文卷,“你已问过父亲了?”  哥哥轻轻点一点头,“归来前我确已去别院见过父亲,父亲原也是时常赞许他,”他停了停,又道,“可这次,我看父亲并不许肯。”  我这方宽了心,笑道,“沈子盛名在外,我的龙盾觼軜入不了沈氏。”  哥哥怔笑,“又有何处不同了。”  岂是相同,那里终不是我向往的广阔天地。我忍了忍,却仍未能压下,只道,“父亲今日还说了什么?”  父亲尽弃尊荣离上骁军与朝堂,哥哥亦只在尚书台,齐氏再无武将之名。可是庄逊已娶妻生子,我再无法如愿了。  “他定不许你被人屈待。”哥哥低叹,“阿珌,究竟什么样的男子是你的君子?”  我只是笑,“你忽然不再推拒婚事,可是已选定了哪家淑女了?”  他一指弹在我的眉心,我躲不及不由紧闭了眼,却听他笑道,“总不能因我而迟误了你的婚事。”  心中忽而涩涩沉沉,我的婚事非是迟,而是早已误了。  起身透窗望出,我转首又笑看他,“又是桂时,世子可愿与我树下对弈?”  他已摆了手轻笑,“每年都被你那般催促饮酒,转日酒醒便头痛,今年罢了,我再不入你的局。”  他起身整一整衣袖,笑道,“我怕是无暇了,日后你要读什么书便唤顾惇取来给你便是。从前太过纵着你不顾体统,今后不可恣意入兄长的寝居书室读书。”  我亦整过衣袖,正色道,“吾兄既要顾及体统,日后便不可再如今日一般随意入我的寝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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