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平四年五月十六,京乱大定。越三日,镇国大将军齐冲至固岭道。其时赵观已率叛军攻至固岭道北口,遇上骁军,一战即退。 上骁军追击,叛军南退,两日后出咸峪山。至入郇州,两军数度交战,叛军皆大败。 六月十四,叛军内乱,赵观杀郇州都尉,叛军再退。 六月二十二,上骁军于广右大捷,前后诛赵观及匪首共一十九人。七月初六,上骁军于北武生擒楚王赵枀。 七月十四,上骁军凯旋。京城内外,百姓夹道相迎。 咸平四年七月望日,皇帝于太庙祭告先祖并下诏罪己。 是日大朝,京中百官与宗室集于宣政殿。 皇帝再有三诏,一曰,楚王不思忠孝家国,结佞臣于庙堂,网草莽于江湖,阴谋篡逆。裭夺王位幽禁于孝宣皇帝慎陵。赵枀所出后嗣立斩无赦,玉牒中去名。 二曰,叛臣江亶篡逆逼宫,江氏五服之内连坐。凡与江亶赵枀二人谋逆相关人等着丞相、御史大夫与廷尉量罪重判。 三曰,赵枀祸及郡县蠲免算赋两年,同罢散民役两年,留青壮以复民生。 皇帝借诛逆臣之机施仁政,顺舆情,慰民心,为自己赢尽贤德之名。可再观惩处逆臣的诏书,便知这位皇帝与民仁善,与敌,则除恶务本。他原本欲赐死废后江氏,汪溥于乾正殿外跪求两日,终为江氏求得免死的恩赦。 此大乱过后,百姓皆颂皇帝雄烈不下高皇帝与孝武皇帝,我从前确是看轻了他。 浮云流散,我坐于树下静读前朝国史,近日丞相监掌京城重建,一时四处皆是木瓦砖石,斧凿之声彻夜不休。 望日太庙祭告之时日月当空共辉,因此符瑞,皇帝再度封赏十数人。哥哥不待父亲归京便离了畿卫,皇帝的恩赏已是第三次入府,有赏而无封,亦是在意料之中。 以手掌断去树荫中透出的一缕光,哥哥轻笑道,“已是八月了还没有凉下来,近年的天候总是不寻常。” 我嗤笑,“不热,如何能有人晒昏了头?”取了桂蜜热汤饮下,我轻吁,“还好,并未起当年那样的飞蝗大祸。” 口中尽是桂花的浓郁香气,我放下书卷俯身,“战无常势,平赵枀却也将朝中逆臣肃清,陛下用兵之道可比之神。” “肃清?”哥哥拂衣坐下,许是见我折了青草绕指,笑叹道,“你当真是闲得无趣了。” 我也不抬头,“已月余了。” 父亲归京当日自请去了镇国大将军号,奉黄钺还与皇帝,归家便令我禁足,对外称我于宫变当夜受惊,连后宫大宴也代我告了病,半步不许我出府。父亲从前极少拘束我,可我亦自知太过莽撞,并不敢软言求饶。 哥哥也折了青草,“你那日擅自出府便要自担后果。” 我气极,“最没良心的就是你,我还不是系念你和姐姐的安危。”抬首南向遥望犹自后怕,“那夜你若未入畿卫而是在家中,你会安然坐待捷报么?” 这几日我每每想起那空荡荡的上清池都是心寒,即便叛军不会攻三山,可三山中尽是他的嫔御和子嗣,若护卫殿阁的长辰卫有变,皇帝如此相信步甲营能应变么? “你想着姐姐还去乾正殿!倒不说你被什么迷了心!” 哥哥更是愤然,我一哽,却无言反驳,我确是似被迷了心一般去了乾正殿。 摘去我袖间的草屑,哥哥转而安慰道,“那夜有人见过解季在京中行走,我仅道他是出府击杀叛军,好在京中无人知你去了厚载门。” 事后我也曾后怕,若是被人知晓武城公府府卫去过厚载门,难保不会被告发为叛逆。可我入宫亦不算是小事,我屏息轻声道,“真的没有人知晓么?” 哥哥点头,“当真没有。幸好你在厚载门外没有贸然自明身份,料想见过你的只有乾正殿外和护你入逸清山的步甲营中人,姐姐和庄婕妤是自家人更不会许有闲言传出去。” 我悄悄缓了气息,“若有了什么事,你也不要瞒我。” “瞒了你便是纵你更不知分寸。”哥哥笑了,“你若行事再不知收敛,我便当真去求陛下夺了你的封号。齐琡惹了祸事毁去齐氏名望,我与父亲至多将你远嫁了。但广陵郡主若玷污了天家威严,便是连着姐姐一并去请罪,我们也护不得你。” 这广陵郡主的封号于皇帝而言是对臣子的重恩,而于我,却是太过沉重的束制。当日出长辰宫时我曾回望那座巍巍皇宫,那长辰宫与宫中之人,我从来不能辨明。 “但是……”哥哥按一按我的额发,轻叹了,“你终究是入过宫,见过陛下,父亲不许你出府也是为了护你。” 我微惊,“陛下会责罚我么?” 哥哥怔了怔,复抿了笑,道,“若要责罚,也不会至今没有旨意,算得是功过相抵。”他顿一顿,“或许陛下还无闲暇处置你,近日你且避一避,外面还有我们。” 皇帝这些日里,斩罢近百人封赏数十人,还有叛乱祸及郡县的止擅赋复农商诸事,他哪里有闲暇留心我呢。 “成就不世伟业而后发诏罪己,我总看不透他的心思。从前数朝之式微皆自罪己诏起,他倒不怕不祥。”我又折了一株草,“赵枀觊觎皇位,多少有储位虚悬的因由在里面,陛下还不肯立储?” 哥哥揉一揉染了草液的指尖,“帝王心术,这一世都看不透方为福气。” 他静默许久,终叹道,“太平年间的盛年帝王最忌朝臣议储,若是重臣议储,便更易引得猜忌。陛下至信者如汪溥,也不敢轻议立储。今日汪溥不过是奏请两位皇子先行封王,却也被陛下驳了回去。高皇帝立制嫡长为储,孝文皇帝便是在梁王这个年岁时被立为皇太子,梁王殿下是陛下的嫡长子,封王数载又有汪溥教导,皇太子之位只少一个典仪而已。可此前有先帝以庶子之身承大统,又有孝烈皇帝与孝惠皇帝皆是庶弟承皇位,如今陛下已有三子,便是姐姐……” 哥哥蓦地抿住唇,眉间愈发紧了。 当年孝文皇帝两子皆早亡,最年长的庶弟孝烈皇帝艰难即位。孝烈皇帝仅有孝献皇帝与孝惠皇帝两子,而二帝皆无子。其时宗室中有孝烈皇帝庶弟安平王长孙已六岁,更有当年的另一庶弟西阳王年长,但孝惠皇帝病重时只宣了尚为竟陵王的孝武皇帝入宫更在众臣面前赐下传位诏书。 齐王与孝明皇帝同为孝肃皇帝嫡出之子,孝武皇帝身为齐王嫡长孙,其尊贵非安平王长孙可比,其健武亦非自少年时便多病的西阳王可比。 孝武皇帝于宗室中德望甚高,当年乱政的弄臣亦无人敢碰触孝武皇帝。孝惠皇帝岂不知幼主即祚易致社稷难挽,选了年近不惑的孝武皇帝,于家于国都是更有益的。 今上必不会立庶子为皇太子,可若姐姐诞下的是皇子,皇帝会轻许一个有功勋外戚为倚仗的皇子威胁到梁王的储位么? 我摇头,“我看梁王此番在乾正殿内的作为得陛下笃爱,且父亲离上骁军多年,齐氏非手握重权的外戚,姐姐即使诞下皇子也不会动摇他的储位。” “此事朝中已是尽人皆知。”他微微叹道,“陛下那般信重何九庐仍未将乾正殿护卫之责交与他,他又没能护好梁王致使梁王闯入乾正殿,只怕是今后长辰卫……” “步甲营看似是于乱起后入宫,可陛下岂会留下如此大的破绽,我亦料想陛下早早已将步甲营暗调入宫。”哥哥摆手长叹,“步甲营人数不多,又守在岸边全心只在外敌,梁王只要脱离了长辰卫,他一个孩子想漏夜离开逸方山是极易的。陛下至此时仍未责步甲营,便可知长辰卫的更替已成定势。” “陛下或许并非不信长辰卫,而是更信步甲营。”我拨着腕间的狼牙串思索良久,轻道,“江亶与赵枀暗往的时日必不短了,那么又是谁先联合了谁?已被定罪的人之外,朝中究竟还有什么人与他们勾连?” 哥哥摇手,“江皇后是江衷的女儿不是他的女儿,便是他自己的女儿,你也不是不知他曾如何利用淮阳县主。陈王妃若未故去,亦必会因此事尽失尊荣。他与赵枀不过是互以对方为可用之利,只是他比赵枀更狠戾更具谋略罢了。朝中各方之势盘根错节,江氏与赵枀族人外,近日被斩被罢的已有十数人,我亦曾以为陛下会肃清二心之臣,可陛下却停了下。” 我愕然,“他不再查究了?” “查下去怕会再生前朝巫蛊之祸后的大乱,何况目下朝中忠正之臣更多,暂无需雷霆手段。朝廷未查,陛下却不会不知还有何人与他们勾连。这些话你只能与我说,日后你若还能进宫,更要小心不要说错了话。”他揽过我的肩,轻叹道,“叔父在狱中不肯伏罪,父亲今日称齐氏辜恩,已自请去武城公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