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废后诏书昭布天下,历数江氏十年忮忍失德数教不悔诸项大过,更违高皇帝圣训行巫蛊之术,社稷所不容。诏命废江氏为庶人,收皇后玺,幽居落黛殿,非亡不出。另旨进封美人庄氏为婕妤,梁王迁入长信殿。 诏书初拟出便昭布天下,皇帝这样急迫。 如此乱局之下我不能入宫问安落人口实,唯有请华庭择机入宫期盼他能回报姐姐平安。 天色尽墨,府内无用灯火亦已尽熄。我登上高台,可见京中安宁一如平日,四望过,邻近的几府却如武城公府一般沉暗。 当年高皇帝以庶民之身累战功至大司马,天下渊涌之时平定四方肇赵氏宗社。少年时随高皇帝征战的孝肃皇帝承高皇帝策,却未能如高皇帝一般抑控武将,以致武将中渐有跋扈者。 孝明皇帝以孝肃皇帝所遗治世能臣遏武,却使得二十年中所重用的文臣渐有强室之势。前朝强室多辜榷,不止聚财累田致使朝廷算赋年年减少而无力平内乱抗外敌,更左右朝堂中枢,生裂土之祸。 前鉴深痛,孝文皇帝再承高皇帝策,以经纬大才使初露强室锋芒的高门外戚徒有盛名而无要权。 或许叔父所言不假,孝文皇帝的两位皇子确是因此而早亡。 孝文皇帝在位七年而骤崩,择立新君那三个月里,朝堂内外的惨烈争锋致使纲纪大乱,更引得和赫借机入侵,前锋破阙墉关直逼京城。 孝文皇帝的庶弟孝烈皇帝即位于危时,重用孝明皇帝胞弟齐王率军将和赫击退回草原。已然年迈的齐王雄烈果敢一如立国之时的高皇帝,外率军北上抗击和赫,内助孝烈皇帝悍然压制诸室,有他相助,孝烈皇帝在位那四载里,百姓得安。 平衡文臣武将、抑压高门外戚、治民生征敌叛,孝烈皇帝与此前四位帝王艰难支撑社稷六十二载,而自己未至不惑便积劳而崩。 孝献皇帝未弱冠即即祚,这位聪慧少年未能尽控朝中日烈的权争,其庶弟孝惠皇帝在位时更是有弄臣倚势乱政,二帝在位的十四年里,国运渐衰微。 孝明皇帝之后的二十五年里便有四位帝王崩殂,皇位频繁更迭是末世之兆,若无当年的孝武皇帝,怕是早已亡国。 我退下高台,竟不忍再去看这安宁的京城。 孝宣皇帝与先帝在位的二十年里,亲贵仍贵,苍生仍苦,孝武皇帝为万里江山重固的根基不知还能支撑多久。 盛于孝明皇帝的汉昌甘氏与襄平贺氏已势尽多年,随高皇帝立国而后数代簪缨的河泺徐氏更已被灭族。徐川沈氏后人几经沉浮,至沈化之父以博识得时人盛赞,已极少有人在意沈氏近百年前曾与甘贺二氏齐名。 广余江氏与邙西卫氏数代姻亲,于延宁年间再有强室之相,二氏至今已有女子两代为后。这国策不定引致的强室之相,或许便是近日京中隐祸的根源了。 可废后既是社稷所不容,皇帝又为何未将她赐死,当真是因为先帝后么…… 杀声骤然四起,顾惇在门外道,“郡主勿忧,属下等可保府中无恙。” 还是来了。 我原本只是合衣倚于凭几并未睡下,倏然抬首却有一时的目眩。我按一按眉心,“什么时辰了?” 姵嬿房中的灯盏尽燃起,颤颤道,“丑时三刻了。” 手中清吟剑缓缓出鞘,果有清气四溢,以指轻击,音如泉吟。 百余年前清吟剑不知下落,父亲十年前得之便珍若至宝,从不许我们兄妹碰触。哥哥弱冠那年他将清吟剑送与哥哥,可他也说清吟剑举手间便可取人性命煞气太重,不到万一之时不可出鞘。 我常向哥哥借清吟剑,他从不应我,却将沈攸祯赠与他的一柄玉具剑给了我。只是我不喜那些细润精巧的饰玉减了剑的锐气,那柄玉具剑便是仍悬于哥哥的书壁之侧。 天地已然变色,安宁了三十余年的京城火光映天,奔命的呼喊不绝于耳。取狼牙串套于腕间,我回首看着骇惶不定的姵嬿,含笑轻柔道,“放心,他们会护着我们。” 府外火势渐凶猛,兵刃相接之声不绝。指腹轻揉着刻弓的那颗狼牙,心中生了些许安定。 若他还在上骁军中,此时或许会留在京城,我……或许能看到他。 不时投入府内的火把即刻便被扑灭,乱贼闯不破紧闭的府门,偶有几人翻入院,也被埋伏墙下的府卫捕杀抛出。 近处杀声渐歇,我轻抚着剑鞘的纹理,“明让,家中仅有府卫百人,武城公府的周全只交与他们了么?” 顾惇也不犹豫,“有二百人隐于府外,皆遵家主号令。” 我一怔,旋即悚然万端。 父亲竟备有暗卫! 武城公府不比诸王府,依制守护的府卫仅可有百人。父亲封武城公那年皇帝恩赐上骁军士入府为府卫,当年的少年军士如今已尽成精锐,不敢想父亲竟会私蓄暗卫,而朝臣私蓄暗卫是死罪! 顾惇似是发觉,忙道,“这二百人是府卫亲族,但受齐氏忠勇之名泽及多年,他们便是百姓亦是武毅。他们近日听闻老家主率军伐叛且京中时有将卒行走,忧心于府中安危自请布衣护卫武城公府。他们所执并非军械,只是改制过的寻常刃物。他们改制时亦是小心,便是为人看到了也不会引人怀疑,只会被当作勇武百姓。” 我长长吁过,不是出于上骁军的暗卫便好。 可是连他们都已有了防范,引京中今夜之变的人会遂愿么? 我看着顾惇一时想起叔父当日的话,武城公府这百人府卫,早已是皇室势微而强室势大的征兆了。 持盾再度登高望,京城太半笼于火光之中,临近的叛逆已散去,府外已有人密密护住。 转过身,南向远处有大火冲天而起。 乍然有巨大的惊恐自心口蔓延至全身,脊背一阵发凉。火起的那处,应当是长辰宫的厚载门! 厚载门已失守了么? 归家后哥哥没有丝毫消息送来,我相信他能自保,可姐姐还在宫中,她的安危只能受控于他人! 我快步奔下,顾惇大震,一步拦在我面前,“府卫仅足以护卫府中上下,府外的二百人奉家主之令还要护卫沈府和北邻的萧府,并无多余为他用。” 我缓缓抬起头,“方才西邻那处空置院落中的刀光,你以为我看不到?” 顾惇面色骤变,突地重重拜下,“蒋中尉为防不测,离京前在京中多处备下畿卫。那百名畿卫奉命护卫京城,家主再三叮嘱,断不可私用!” 京城已陷入至险的境地,时势紧迫,多说一句便会累及生死。我出房门时他已看到我的装扮,必知我不会坐在家中枯待,却仍挡在我的身前,“郡主请回。” 持清吟剑站定,夜风拂过面颊,焦腥之气浓重,我轻叹了,“也罢。” “明让,叛逆既已离去应当不会再度归来攻,况且还有这么多人护着。你分出二十人去厚载门探一探,若有异,定要寻到哥哥嘱他万不可贸然行事。”我扶他起身,“解季还在前面,叫他去看看叔父。外乱不足惧,可父亲和哥哥都不在家中,我最怕家中生祸。” 顾惇领命,便是他站起转身的瞬息间,我以剑鞘重击他的颈后。拉过姵嬿扶住软倒的顾惇,我再顾及不得许多,集二十府卫令解季与我一并布衣出府。 方才自高处望出时我尚恍惚觉得只是一场梦魇,而此时无高墙盾卫相护,我只觉心神俱寒。 举目所见,伏尸遍地,火光漫天。 滚滚浓烟中皆是短兵相接的军士与奔逃的百姓,时有稚子哭号路边,再不见亲人。远望百姓聚居之地并无火光,我不由叹了,若他们闻变闭门不出便不会遇叛。这些叛逆,竟不放过无辜百姓! 出府时隐于府外的余逆冲杀近前,虽有太半被即刻斩杀,仍有十数人紧随在身后。 远望长街正交兵,我们唯有择小巷往厚载门去。小巷不能通行大队人马,但二十余人徒步穿行不止不费力反而更迅捷。尾随的余逆被伏于路口的府卫诛尽,而后连叛军也不曾遇到。 那反叛之人所能用的兵力,当已尽在长辰宫了。 厚载门渐近,火势已减了许多,而浓烟仍是遮天。 厚载门外百余丈内并无街巷可藏身自护,于是未入长街,转而东向寻了一处无人的台阁掩身远望。 宫门上弓驽飞石尽备,略观之下,护卫厚载门的郎卫似有数百人,更无法估量门内有多少人守护。 解季四下望过,沉声道,“此处距厚载门极近却无守,必是险地,郡主不可在此久候。” “我知,再看一看。”我凝目远望过,“若郎卫为忠,当可护得长辰宫无恙。若为叛,亦必有平叛之人。今夜长辰宫如此境况姐姐必然会受惊,她又怀着身孕……待叛乱平定,或许我可入宫去宽慰她。” 我们此时都无法判定郎卫是忠是叛,与解季低语时,脚下忽起震动。 震动愈疾愈重,数千人直向厚载门,为首一员玄甲将军,墨黑战马之侧的赤黑旗于火光中猎猎飞扬。 是上骁军步甲营! 玄甲将军手中青锋长剑的凛锐杀气直冲天际,他一声断喝,“攻!” 那声音遒劲威严,直将震天的杀喊声压尽。 心中的纷乱亦被那一声断喝压尽,上骁军必是平叛! 步甲营止步之地距厚载门不足百丈,持盾的重甲兵当先直迫近前,郎卫的箭雨密不透风,却几难伤及甲兵。 厚载门上,一员武将引郎卫抵挡,飞箭无间隙一轮接过一轮,虽已只有百步之遥,但重甲兵之后,上骁军无人能靠近厚载门。 却见城上遽然乱起,正是先诛贼首的好时机! 抓过备的夹弩,未抬臂,陡听得劲矢破空厉啸。 那武将跌落城头,我不由微转眸,已有第三支箭射发出去。竟像是只在眨眼之间,九箭连发,箭箭无虚。 玄甲将军振臂,身后步甲营如潮般压向厚载门。 相距近百丈之远,寻常武人即便使用劲弩也未必能毙居高之敌,他却只凭弓箭便可取人性命。眼之利,臂之稳,力之劲,纵是上骁军第一神箭射手蒋征也未必能凌厉如此。 未几,厚载门缓缓开启。 步甲营声势浩浩入宫,厚载门已控于步甲营。 留在家中与遣去探讯的府卫都没有传来哥哥的消息,厚载门遍插上骁军大旗之时我却动摇了心神,进去的那些人,究竟是去护驾,还是他们原本就是叛军! 离台阁入长街之前已与解季议过,若断定步甲营为忠,我们便与择定的四个府卫尽力入宫去。若为叛,我们便是退回家中也难自保,唯有集家中府卫寻了哥哥助畿卫抗敌,再图后计。 解季未至近前已被一列□□挡下,双手将符牌举过头顶,少顷,解季缓步向前,至门前十余丈处,又被一列□□挡下。 解季止步,举符牌跪于厚载门前。 远望厚载门上仿佛有人影闪动,近半刻,出厚载门的一名上骁军校尉接过符牌,仿佛是对言过几句,解季回首向我。 未有退回,解季便是断定了步甲营为忠。 解季素来心思缜密,他所断之事从未有误。以清吟剑换过解季留给府卫的剑,我与四府卫执剑行向城门。那校尉只与解季道,“武城公府既非奉召,便不可携兵刃入宫。” 我一时愣了,今夜京城突变,厚载门激战初歇本应防卫极严。我们是外臣府卫,我也必会被认出是女子,我不过存了万一的侥幸之盼,可不想这人听了我们的回话便放我们进宫。 我知晓上骁军会不许兵刃入宫,倒也可见方才的步甲营更像是忠君的。 可如若…… 我不由后退一步,府卫亦即刻后退一步。解季回首,眉目间亦是深忧。 已能如愿入宫,但这如愿来得太容易,我反而惊怖。 我不知这厚载门内的是坦途还是亡路,入宫或许可见姐姐,可若退去,武城公府中人在厚载门外欲进却退,日后更是难以自清。 我缓缓沉下气息,方才所见那玄甲将军,其气其势,必不是叛军。 我此时不能出声,唯有凝身不动。解季沉默片刻,只道,“便请代我等保管。” 与府卫一并将手中剑交与军士,解季忽道,“请用心保管。” 那校尉身边一人挡过接清吟剑的军士,与校尉低语过,那校尉的目光自剑首扫过,“这是你的剑?” 解季只道,“此为家主之物,暂借我以作防身之用。” 那校尉似微微思索了,侧转过身,“既为武城公之物,我等不敢擅留。” 他身边那人亦道,“恭迎武城公府。” 我断不出那校尉在上骁军中的位阶,出言那人亦是如此,但能守厚载门的必不是寻常人。 他们仿佛都并未留意到我,那校尉垂手让过一步,只命人将厚载门开出一道窄隙。窄隙仅能容下一人,于是六人一字列开入厚载门,于瓮城中回首看,那校尉竟只望过我们一眼便上城,未遣上骁军监看我们。 安然穿瓮城入长辰宫,宫中不见长辰卫,不远处只有些许残兵顽抗。随处是尸身血滩,上骁军军士尸身的剑伤极深,皮肉翻卷之处露出血染的臂骨,血滩被火光映出骇人的暗红,似散着温热的气息。 幸而仅有六人,一路躲避着并未遇到叛逆,可也未能拾到遗留的兵刃。我在宫中的时日尚短,各宫间通路并不记得清楚,仅能寻着见过的景物辨别前路。 及至延清殿,却见殿中空无一人。还好,殿中只有翻掠的痕迹,并不见有血迹。心下略安定,出延清殿往长信殿,途中,有杀声越过上清池飘近。 上清池南向的那座高大宫殿,是乾正殿。 奔绕长清池,止步时,似大梦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