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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京畿(上)

暑意骤起之时,郇州急报震动朝堂。  咸平四年五月初十,楚王以“诛巧佞”为名于北武举事,将郇州刺史与北武太守斩首祭旗,集兵十万进向京城。  我展开传写的檄书轻笑了,“诛巧佞?”  哥哥指着文中“奸咎”二字道,“朝中唯有丞相曾与他直面相争,大仓一案之外亦数度斥他行不轨事,这巧佞之名他自然是落给丞相了。郇州刺史与北武太守皆清正忠廉,只因出于丞相门下便被冠以党附巧佞祸乱一方的罪名,可惜了他们。”他敛眉长叹,“宗室为乱定伤国本,他竟全然不顾。”  “怀不仁之心行不义之事,他的败亡之期只在眼前,也无需多虑。只是这诛巧佞三字也不是知哪个谋士想出的,分明是自寻死路,他也敢昭然示于天下。”我笑道,“如此乏谋,他父子如何像是孝武皇帝嫡脉。”  哥哥拂衣笑叹,“皇位近在咫尺,他未效当年的平原王已是难得。”  他还不如平原王,当年平原王亦曾有贤名在身的。  郇州全州的青壮都不足十万,他哪里云集的十万大军,叛军中更多的定是草寇。当年襄州草寇那般蛮勇都敌不过上骁军,楚王麾下的这些乌合之众不生内乱已是极不易了。  我亦笑叹,“楚王前次被逐往封邑,孝宣皇帝并未夺了他的各项恩待。若我朝似诸国分立之时许宗室蓄养部曲,他早在那时便集军自立了。”  “赵观素善以白饰墨,但郇州都尉忠于朝廷亦非愚人,不会被他的诡言蒙蔽太久。”哥哥取过案旁的舆图,手指自京城滑至北武,道,“郇州军不过两万,叛军便有草寇也至多五万而已。楚王此番必求速成,但郇州直指京城的云谷道有上骁军重兵驻守,他若选此途攻向京城,必会未出云谷道即被全歼。”  又沿咸峪山自东向西指过,哥哥道,“他不会选云谷道,更不会远绕东向的襄川道或辔峡道与西向稍远的四木道,他必经云谷道与四木道之间的固岭道,自西攻京城。他的兵力太少,仅会分兵少许佯攻四木道与云谷道以扰视听。而固岭道同样是上骁军驻守,便是不能设伏全歼叛军,亦足以抵挡至援军入山。叛军身后还有随时可越山追击的成州军,他无力南向设阻,子长关与清砰关仍在成州军手中。便是自成州直入郇州极难,成州军也不过是行军迟缓些而已。”  我半伏于案指着子长关与清砰关,“你曾说过成州军的首将行事谨慎,此时朝廷的军令难入成州,他会无旨出兵么?”  哥哥的手指落在京城,道,“宗室生乱危及京城与陛下,他不会不出兵。”  “如此看,”我落指于北武,“朝廷荡灭他可比平定平原王容易许多。”  “确是容易许多。”哥哥低笑,“今日得垣州急报,岱岳地动。地动之日正是他举逆之日,他本就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如今更不得天容,军心离散之下,至多月余便可平定。”  竟是这样巧么?  我忽觉气息微滞了,“你曾说蒋征只是中尉,那么伐叛宗室的主将便不会是他。可定下了?是父亲么?”  哥哥收了檄书轻笑着拍我的头,“你却急了。”他转身南向遥指,“昨日战报进京,陛下急召诸臣入宫也没有择出人选,今日朝会倒有了头绪。方才归来时又有人追来传召,我还要进宫,父亲已经先我一步。”哥哥走出,又折返,“我们今夜或许不能归来,你切记,不可任性妄为。”  父亲进宫,当是有人奏议父亲率军伐叛了。我正容色,道,“我有分寸,你放心。”  哥哥离家前令解季率二十府卫即刻去将叔父一家接到家中,又令府卫守住各处通道,府中人进出皆须有顾惇之令。  身处安宁家中,我却气息难定,心思亦极烦燥。  楚王要诛的巧佞是皇帝信重多年的丞相,楚王是在告与世人,皇帝被巧佞蒙蔽又重用,断非至德帝王,他将取而代之。  近些年朝廷对各州郡驻军的掌控已见微弱,各军时有私筹军械还不止,去岁更有铸金的大案。楚王轻易夺了郇州军,父亲或将离京伐叛,哥哥那样叮嘱我又将家中交与解季和顾惇,怕是京城要有变了。  宗室中与楚王过从甚密的只有乐平王,但战报入京的三日前廷尉奏劾乐平王世子行不法事,当日宗正即奉旨将乐平王世子召至宗正署自辩。  宗正将世子的自辩呈与皇帝,皇帝以为不实,皇帝转而命廷尉彻查。廷尉范谨以刚正著名朝堂,便是宗室也不会偏护。世子被禁,至今仍未归府,乐平王是断不敢妄动了。  可出于孝肃皇帝一脉的乐平王无甚权势,他的世子亦是庸庸,楚王岂会以他为援。皇帝禁了乐平王世子,定非示与远在郇州的楚王,而是示与旁人。  又是内乱。  一个时辰后,解季于京外官道将叔父一家追回。安置了叔母与堂兄兄妹,解季只将叔父一人引入书室。解季退出,我阖上门,轻道,“玉本可静心安神,看来楚王的玉璧终是不能静了叔父的心。”  他面色发白,侧过身不理会我,我的心也沉了下去,“叔父是要叛族弃亲了。”  叔父负手孤立,只是平声,“你以何颜面与我说话。”  “自古成王败寇,”我燃起灯,“叔父此时已在这里,应当明白所附之人必败。”  叔父低笑,“何时送我去廷尉府?”  我拨稳了灯芯,“血缘至亲,父兄欲引叔父一条生路,叔父不必去廷尉府。”  “今夜过后,”他冷笑,“我留尔等一条生路。”  “我知叔父并不想齐氏倾覆。”拉起帷幕,我笑道,“叔父若在这书室中,想必亦会使齐氏兴盛。”  当年父亲封武城公,皇帝有意再赐新府,父亲辞受。帷幕后,便是父亲十余年间将齐氏一步一步举至鼎盛的腹心之地。那里只有父亲与哥哥可入,这些年里我便是入了书室也只能止步于此。  而叔父,却是连书室的前阶都未有踏过的。  他微凝了目光,直看向房中长案。我亦指向长案,“叔父心仪多年,今日可一偿夙愿。”  他不语,半分未移的眼眸中却依稀浮起疯魔的光。我叹道,“叔父也知谋反是灭族大罪,一招棋错何止家破人亡,叔父竟忍心令齐氏沦为后世唾鄙之辈。”  他倏然笑望向我,“待我将齐氏铸成强室,谁敢轻藐?”  弃忠名,行逆事,倚叛臣将家族铸成强室,他竟以为齐氏可为天下称颂!  我忍下骤腾的怒意,“从前数朝亡国的根源多是强室势大至不为皇室所容,更有强室不尊不忠继而取其代之。前朝曾裂土的那几家强室,至今哪一家有后人在世,又有哪一家不是恶名传世?叔父明知我朝中的几家不过是有强室之相便被帝王忌压而无力蕃息,齐氏能有今日已极不易,叔父何故要行此等愚事?”  “愚事?恶名?”他讶笑了,“既往数朝便是有上主柄国,哪一位帝王根除了强室?高皇帝以武立国,以武不许再出强室,但高皇帝之后,又有哪一位帝王真正威压了你所说的强室之相?孝文皇帝的两位皇子尽皆早亡,还有那孝献皇帝与孝惠皇帝皆未至而立即崩,他们只是福薄?目下朝中公侯如此之众只是因着皇恩?公侯重臣行强室事多年,不过无强室之名而已。”  他轻叱,“你每日看着家中这百人府卫,看着许州刺史在上平甘为武城公府役使,还以为齐氏自清于朝堂,以为仅一代人便可成强室之相,你不如你的父兄太多。”  耳中被他的话震得如有鹊噪,我一时不稳后退数步,“叔父既如此清明,便知齐氏已……”  “齐氏!”他步步逼近,目光中恨意翻涌,“世人所知齐氏只在武城公府,又有几人知京中尚有齐氏亲族!齐琡,你兄妹屡受皇恩赐封之时,可想过扶助你的堂兄妹?”  他蓦然大笑,“齐冲如此欺我,竟是许你来擒我!”他指着我大喝,似已恨极,“唤齐瑾来!”  这一声喝极凛厉,解季已在房外高声请令。未许他入书室,我亦未动。  叔父蔑笑,“齐瑾亦无胆见我!”  “非是不敢,而是若是他在此处,叔父定会颜面尽失,岂会如此时对我一般盛气责难?”我定身,摇了摇头,“你走吧。”  他的怒容陡然一僵,我行至门前,轻声道,“从善虽难,只要不南投从恶,总还有保全己身的时机。天下之大必有安身立命之处,叔父与妻儿的性命只在叔父一念之间。”  启门回首,叔父的目光只是近乎洞穿我,他冷笑,“齐冲素来远谋,郡主心性若如尔父,自当知在此杀我而后弃于荒野方为万全之策。”  多说已是用,我唤过解季,最后看一眼叔父,“缚出去,若他寻死,即刻将齐竑等人送交廷尉议罪。”  身后他的冷笑更沉,“齐琡,我还要看着尔等如何败亡。”  不肯要平安生境却定要留在死地,我也不愿再看他,“叔父静候。”  当年祖父与祖母亡于疫,太和八年,父亲将叔父与姑母托付与同乡胡先生投身军中。  太徵始年,父亲欲接叔父与姑母两家入京,姑母执意留在上平,唯有叔父一家入京。姑母过世后,哥哥亲去上平欲将姑丈与他们唯一的子嗣徐兖修接入京,可姑丈与徐兖修仍是不肯。  我们在京中唯有叔父一家亲族,可叔父心思虽不浮躁却也不似父亲一般沉稳,他入京后父亲未荐举他是不想他误人误己。  他身无官职,父亲也从不与他言及朝事,新岁那夜他以堂兄的婚事为由提起乐平王便引了哥哥的疑虑。哥哥令解季去查,竟查出叔父与楚王幕僚有私,只是我们都不敢相信叔父当真会出城。  引叔父出城的人已皆自尽,却也并非猜不出是何人指使。  隔窗内望,叔母惶惶不安,发髻蓬倾了也不自知,更不理会身边的三个子女。  叔母是胡先生友人之女,从前也是娴静文雅的,却因着叔父布衣之身而对父亲渐生訾怨,近年在我与哥哥面前也常不避讳,叔父行此等悖逆之事亦有几分她的因由在里面。  我轻步离开,向姵嬿道,“送些玩物给阿纴,若她们问起了便说叔父要事暂不能回府,请她们安心住下。”  家中安定时已过黄昏,哥哥归家,并未更衣却是直来见我,忧道,“圣旨已下,父亲再拜镇国大将军,假黄钺。父亲已入营,天明即出兵。”  我知他是为父亲忧心,笑一笑道,“父亲通晓兵事,那楚王不过蝼蚁之势,父亲不日将归,你不必忧心。”  他长长吁过,方道,“我知。”又指了指胸前,“已暂入畿卫,只是还不知有司是谁。”  我愕然,皇帝再度启用父亲原在意料之中,可他竟忽然入了畿卫。  我不由凝了眉,“朝中无人有异议?”  “无人异议,也不止我一人。”哥哥轻摇了手,“陛下有旨,京外上骁军各营皆调半数伐叛,当自畿卫择出精良充入上骁军以备为援,令京内将门中善武艺者入畿卫以助择选,江亶亦以为是,遂许我等四人入畿卫。”  我长吁过,“便是领光禄勋更任卫将军,江亶也压制不得蒋征,你入畿卫他也不能将你如何。”  哥哥再度摇手,“也不尽然,蒋征此次亦奉旨同行,留守的上骁军由江亶调配京防。蒋征离京后,上骁军与畿卫不能无首将,何人暂领中尉事还要看江亶的保举,或许便是他自领中尉事。”  我蹙眉听着,总觉有哪处不妥。  引漠关北的和赫查兰王部入春后便有异动,常有和赫战骑往来边境一线却未似以往一般侵凌抢掠,试探之意多于进犯。  此前有朝臣奏请皇帝增兵固防,但那时楚王之心已明,这几月里皇帝几近是不理会查兰王,只发出明旨严令守将董其方严加防范。  楚王举事的前一日,董其方再送军报入军,查兰王已有进兵引漠关之相。而此次,皇帝并未向董其方下旨。  不御外敌而只镇绥内患,他是断定查兰王不会起战么?  窗外夜色渐深浓,上骁军半数平叛,畿卫上下不足万人,竟要从畿卫中选出精良充入上骁军,上骁军与畿卫的调动太过纷乱了。  若果真有变,仅凭余下的这些畿卫难保京中无恙,京城安定与否亦在上骁军,而中尉蒋征随军出征上骁军已无主……  上骁军并非无主的。  我又是长吁了,道,“叔父已经稳住了,你放心,我知分寸。”  哥哥轻垂了垂眸,复看着我低叹,“知分寸便好,可我总是放心不下,必要再来叮嘱你一句。清吟剑在我房中,你要记得,非至万一之时,不可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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