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裕景殿途中,杨符忠忧色沉沉。 送庄美人离延清殿时正遇了奉谕宣召我的杨符忠,能引致内廷中官这般忧色的必非寻常事,我亦不敢妄加过问。 长叹过后似犹豫了许久,杨符忠叹道,“方才乐陵县主进了皇后亲制的汤饮与陛下,侍奉的内监不当心洒湿了陛下珍藏的画作,受重责只剩半条命。”说着抚着胸口,“陛下极少这般动怒,郡主面圣时还当谨言慎行。” 远远见一众宫人随一女子转过宫墙,杨符忠怜叹,“县主也惊到了,奴婢送她回华阳殿时她的面色还是青白的。送她出宫的是华阳殿宫人,想来皇后已抚慰过了。” 那一抹纤弱背影不染俗尘,可辨出累世尊荣方会有的端雅姿度。已有了当日乾正殿之事,沈攸祯竟还许妹妹陷入这纠缠?他是以为皇帝与皇后当真待她如亲,还是阻不得? 方才庄美人的话中有一句是我近来的疑惑,我不能问哥哥与姐姐,唯能问她。可是出了延清殿我未及开口,她却看着走近的杨符忠道,“阿琡,你愿去广陵么?” 若无这二字所引出的烦扰,我是愿去那里一享人间仙阙的。 而我却只能与她笑道,“表哥曾允我接我去江东,可他这些年都是在骞安,那广陵城,我应是无暇去的。” 裕景殿中,皇帝正注目于章表。历代皇帝理政都是在乾正殿,裕景殿只作皇帝于后宫中的书室用,他这日这般失矩,便知是前廷生了大事。 行过礼,他唤我隔案对坐,竟将章表送至我面前,“你来看。” 不意他会要我看章表,我忙垂首膝行后退一步,“臣女不敢,高皇帝训诰,女……” 语未毕,我忙收了声。 面前的章表未动,皇帝只道,“你非宫中人,无妨。” 我仍不敢接过,他静默片刻,微扬了扬手臂终于收回,“郇州刺史上表称楚王自入北武并未潜心思愆,反而广结官僚更招募草莽,朝廷当思其而豫防,不令昔年祸乱再现于今。” 置章表于案,皇帝自取了茶,“你以为如何?” 篡逆之心竟至世人尽知,楚王父子已无退路,或许将在今年了。 我只道,“臣女不知刺史所言之旧祸是何事,但楚王殿下是宗亲,必不会危及陛下。” 他似是笑了一声,“朕前些日赐你的青江山月图可还喜欢?” 我忙又拜下,“婕妤很喜欢。” “你知那是赐予你的。朕说过,朕既赏得,你便当得。再名贵的画作若无相宜之人所有,只能是辱没了。”他仍是初见那日一般笑意深浓,“朕有些日不得闲,你来研墨。” 我不敢违令,可如此一来我便要在裕景殿多留些时辰。这些日后宫流言纷绥,我曾数次在宫墙边听见墙外宫人的私语…… 研墨的手不由得缓了,皇帝仍沉心于笔下。 内监宫女闲暇时最喜欢的怕就是聚于一处窃窃各宫的是非,而这些是非落入其主耳中大致就成了令人寝食难安的恶种。 而我每次都会听到一句,当年广陵的吴王府中曾有陈氏姐妹同为侍妾,皇帝未允皇后送我出宫的请谕,旧事或许将再现。 这样的心思陡然袭来,我的手亦颤了颤。 一点墨汁溅出,那微末的凉意仿佛是小蛇吐出的信子贴在指尖。我猛地醒过,皇帝似觉察了我的异样,只轻抬了抬眼便置了笔,笑道,“这篇《徐风》是朕近日最合意之作,便赐予你了。”他回身拭手,“朕乏了,你回去吧。” 回到延清殿,姐姐午眠惊梦不适已服了药歇下,吩咐不许人打扰。我暗暗长吁,竟似躲过大厄。 次日梳洗初罢,却有小宫女慌张禀报,皇后出华阳殿,步舆直向延清殿。 听闻皇后从前从不独自踏足各宫,她前次入延清殿也是初知姐姐有孕那日与皇帝一并的。姐姐亦见了慌色,她蓦然扣了我的腕,却又推出,“钟太医将入宫问脉,你去迎一迎。” 前些日为了姐姐晨起后可从容更衣梳妆,钟太医自请将入宫问脉的时辰改在了姐姐自华阳殿问安归来之后。算来钟太医入宫总还有近半个时辰,姐姐是以为皇后此行不善了。 离延清殿择小径疾步往华阳殿的反向去,未行过远,却撞见了华阳殿中的小宫女。这样僻小的通路都有人守着,我明言去迎太医她都不放行,皇后是不许有人离延清殿。 归于正殿,皇后仿佛并未留心于我,只与姐姐闲话孕事。 许久,皇后方转眸悠悠笑道,“郡主入宫日久,诸事可还顺意?” 金冠的赤玉流珠轻颤出微光,她不待我回话,又笑道,“陛下常赞郡主器识博雅不逊名士,今日我亦是来请郡主往华阳殿小住清淡,郡主愿否?” 皇帝与我同处时并不多言,如何会赞我的器识,皇后寝殿又岂会轻许旁人入住。前一位居于华阳殿的外臣之女,便是她了。 我已有几分明白她的来意,施礼恭谨道,“臣女言行粗鄙,不敢与名士相较,更万不敢惊扰皇后。” 皇后笑容亲善,唤了拦我回的小宫女扶起我,“我深居宫中从不能亲见名士清谈辩理是何样风雅,唯有向慕。郡主又如此自谦,我更难遂愿了。” 小宫女亦笑,“郡主仁柔又不拘常礼,方才自宫人常行之途去请钟太医,如此性情,长辰宫中从未得见。” 她语尽时,皇后的眉心骤然一紧,却只是看着她。我细辨着,皇后所怒者应非我违礼数,而是她的这番言语出于华阳殿中人之口,实是有损皇后声望。亦是此言,已将皇后今日之所欲昭示与众人。 可她向皇后施礼过,又是对我笑道,“郡主何须这般谦逊,郡主入了华阳殿便可日日见得各宫嫔御,亦可教导各宫如何得蒙圣心……” 皇后蓦然冷声斥,“妄言!我早已明令宫中禁诼谮,自去领刑责!” 似有万千利刃刺入胸口,这一句方为皇后真正欲听到的,可她此言中的不堪更甚于此前那一句。 转眼见姐姐已然僵了面容,姐姐孕中如何受得了惊扰,我忙道,“皇后息怒。” 我的乞情似在皇后意料之中,语尽时她已略平息了怒意,“是我思虑不周,婕妤有孕见不得这些。这小宫女进宫不久,将她放在身边也是因她看着敏练,不想她还是年少易失矩。”她微沉了声向那小宫女,“日后当如郡主沉稳庄重,不可动辄言语无状。” 那小宫女谢过罪,又向我施礼道,“奴婢冒犯郡主,谢郡主宽宥。” 姐姐深望我一眼,向身后侧一侧头。皇后主仆的唱和不过是做给我们看而已,我知,姐姐更知。 我会意退后,姐姐扶着腰缓缓站起,又半俯了身道,“小妹得皇后青眼,妾同感念恩泽,妾日后问安便与小妹同去,亦可受皇后垂训。”她又回首向我道,“去问一问钟太医何时来问脉。” 依言正欲退出,皇后却道,“算时辰太医也将入宫,郡主不必去问。” 微低了眸色,皇后摇头叹道,“倒是我无福了。”她轻轻扬一扬手,“也罢,我曾许你不必日日入华阳殿问安,你的身子日渐重又将入夏,便留在延清殿静心养胎也好,我自去吩咐各宫不许扰你。” 姐姐已是万般退让,她竟要将姐姐禁在延清殿!我压不住怒气,施礼道,“钟太医曾叮嘱婕妤不宜久卧当时常走动,钟太医将入宫,还请皇后待其为婕妤问过脉,再定婕妤可否静养。” “郡主放肆!” 皇后未语,却是她身后的怀碧倏然发难,“皇后屈尊亲入延清殿相请,郡主不止诸多推诿更几番顶撞,可知冒犯皇后是极罪!” 心中忽地一沉,已知方才那句落成了他人口实。怀碧转首向姐姐,“郡主不尊皇后,婕妤平日便是如此教导郡主?” 姐姐身形微晃了晃,我忙扶住,再不能抑怒,“区区宫女竟敢指责婕妤,这便是宫规法度?只看你的言行,便可知那初入宫的小宫女为何那般无矩!” “还不住口!”姐姐沉声低斥,掩过小腹便要跪下,“小妹失言是妾管教不周,乞请皇后恕罪。” 皇后不言,竟是由得姐姐跪了下去。我不得不随姐姐跪下,怀碧虽是不甘,仍跪在我身边。 齿根咬得发痛,极悔方才不该几番生怒,竟将姐姐推入险地! 皇后轻声似自语,且怜且叹,“郡主与宫人争执未免自失了尊贵。”她语音又是一沉,“郡主年少,可总还是将门之后,知否昔日武城公治下军士若忤逆主将,武城公如何处置?” 军规天下皆知,须遵高皇帝制,至轻杖责至重斩首。皇后曾请谕送我出宫,今日又有华阳殿宫人几番为难,她必早已视姐姐与我为敌,或将出手伤我。 心中这样揣测,我依旧恭谨道,“回皇后,臣女钝拙不通诗书,更不知军中法令。” “可惜了出于将门。”皇后又是轻叹了,“郡主不知军规,想必也不知宫中礼法。” 我再拜,“臣女惶恐。” “惶恐便是知晓后宫礼法乃天下女子德行典范,”她唤过随行的内监,叹道,“齐氏言行失矩忤逆中宫,笞杖三十,以作薄惩。” 笞杖三十!这三十笞杖落在身上轻则暗伤重则致命,而皇后谕令之下内监岂会轻手施刑! 延清殿宫人尽拜下,姐姐慌忙膝行上前再度拜倒,“小妹年少疏于礼数,并非有意冲撞,乞请皇后恕罪!”说罢转首向我低斥,“还不请罪!” 内监执了笞杖进殿,姐姐惊恐万端合身掩住我流泪恳求不止,我已是怒极。初初说了要施刑那笞杖便进了殿,皇后果真是有备而来! 姐姐拥着小腹气息虚浮,面容的血色已失尽。将姐姐扶入疏桐臂间,我叩首道,“婕妤有孕不宜观刑,还请皇后恩准婕妤回内殿。” 皇后再叹,“郡主所为虽是婕妤教导之误,念于皇室血脉,送婕妤去歇息。” 姐姐不肯起身,叩拜乞恕不止。 皇后竟是冷笑了,“婕妤不顾惜腹中子嗣,我却不可不顾。”她略扬手,“好生送婕妤入内殿。” 两个年长的宫女竟是强扶起姐姐拖进了内殿,此等羞辱如何能忍! 我拂衣起身,“臣女虽粗鄙却是受皇命赐封,皇后若要惩治臣女,还请皇后先请出陛下的圣谕!” 转首间耳珰折出的清冷光华极刺目,皇后似是讶然失笑,“强辩饰非。” 双臂被人大力扣过,有内监持了木尺上前。 竟连木尺都备下了! 这里是延清殿,在此施刑何止是轻鄙了我,后果将是如何皇后岂会想不到。可她仍不顾忌,只平声道,“郡主今日当用心习后宫礼法。” 持木尺的内监已至面前,疏桐惶惶奔出伏地大哭,“婕妤昏厥了!请皇后恩准召太医!” 皇后仿若未闻,“钟太医已将入宫,不必去请。” 那内监略屏息,木尺高高扬起。 这一击若落在面上,日后怕是连说话也不能了,若再行笞杖,我便是活着离宫也只能残度余生。我惊怒不已,那内监的手微顿,似愕于我的目光。 猛然向后大力撞过,身后人一时不稳踉跄退了数步,双手拼力扭脱束缚,我一步上前将持木尺的内监拦在身后,已是恨怒至极,“皇后既认定臣女有罪臣女不敢拒惩,可婕妤腹中是陛下的血脉,还请皇后恩准急召太医!” 骤然僵了容色,皇后直望向殿外,目色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