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巫山千万里,余生寥落一灯寒。 当我乘着李渊御赐的车辇告别长安城的时候,李世民与李建成均未现身,倒是长孙无忌慌慌张张地赶来城门为我们送行。只是不知为何,他只有些欲言又止地望着我,半晌,三军将行时,他才一把拉住我的手,道了句:“定要平安回来!” 长安的亭台楼阁愈渐模糊,我撩着帘子,心下忽地就有些感慨,想我当日颠沛流离无处可栖,是唐宫接纳了我,若是从此天涯陌路,任谁都会留念不舍的。 “姐姐莫要再看了,长安城已经离得很远了,路上颠簸,姐姐还是早些歇息吧。” 说着,碧螺拿过一件厚厚的刺花裘衣为我披在身上,她的指尖不经意刮到我的脖子,微凉。我有些哭笑不得地瞅了瞅这件桃红色的少女心毛裘,伸手捂住她的手,道:“姐姐我又不是那弱不禁风的小女子,这才什么天气,不用把我包地像个粽子一样吧。” 碧螺却理直气壮地拍掉我的手,粉嫩的娇唇翘起,眸光纯粹清亮,里面却包裹着无尽的关怀和温暖,“如今正是晚秋,夜间风凉,若不注意保暖御寒的话,你的老毛病又要犯了。” 我愣了一瞬,任碧螺又把一旁的暖炉塞到我的手中。之前在桃林县落下了体寒的后遗症,碧螺只听我讲过一次,却一直记挂着,并为我时时预防着。 我伸手刮过她的额头,明明泪光闪烁,却偏偏装作漫不经心,“傻丫头。” 顺便将身上的薄毯亦盖到碧螺的膝上。 望着碧螺困倦地倚在马车侧窗上小憩的模样,我的眼眶终是盈满了泪水。 若是注定要走,就不该留下种种枷锁困住别人,更困住自己。 只是天行有常,非人可逆。 裴寂的军队赶到山西时正巧赶上天旱无雨,四处极为缺水,遂裴寂索性将队伍驻扎在介州城外的度索原,以便随时在附近的山涧中用水。 没成想,宋金刚竟趁机派人暗中断了山涧的水源,又在裴寂无计可施急于求水之际偷袭了李唐大军,裴寂收拢兵士仓皇出逃,此时的我已望不见他的身影。 马车颠地厉害,忘了自己是第几次叫停马车,伏在路边的枯树上吐得昏天暗地。碧螺急得团团转,我却偏偏不让她再去麻烦军医来为我诊脉,碧螺眼眶红得厉害,却默不作声地帮我煮了些清淡的粥喂我喝点。 “不用担心,我最近正好觉得自己胖了些,就当减减肥了嘛。” 虽然心知自己为何如此,可我还是有些没心没肺地冲碧螺打趣了一句。 碧螺抿着嘴不理我,却伸手贴上我的额头,手心中似乎还泛着丝丝冷汗。 她的声音满是焦虑:“不行,我们不能再这么赶路了,你的身体已经有些吃不消了。裴大人怎么这般自私,竟不顾姐姐的死活自己逃了?!” 碧螺说着说着忍不住还落下几滴泪来。 我心知此时若不赶快离开,很快便会被宋金刚的人马追上,轻则成为俘虏,重则一命呜呼。 我伸手抹了抹碧螺脸上的眼泪,笑道:“你这个样子倒像是姐姐我得了什么大病一般,好啦,快些扶我起来,我们还要赶路呢。” 听过我的话,碧螺连忙搀住我的胳膊,只是我们还未彻底站稳,便听得一道战马的嘶鸣声,伴随着不规律的车轮转动声,我心下猛然一惊,马车! 待我连忙跑到路边一瞧,这才脑袋一空,险些晕倒。 碧螺急得直跺脚,“混蛋!这帮残兵败将竟敢扔下我们逃了!” 说着,不知打哪儿爆发出来一股力道,竟瞬间奔上前去,一把拖住马车的侧粱,驾车的小兵似乎吓了一跳,手上的马鞭却敲得更狠,“驾!” 碧螺的身子被拖在地上,很快划出一片血痕,覆在干黄的树叶上,触目惊心。 “姑奶奶,你们这般磨磨蹭蹭,小的真的和你们耗不起啊,小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若是被那宋金刚俘了,又有何颜面回乡?” 碧螺一声不吭,嘴唇咬的发白,额头上冷汗直流。我终于反应过来,拼命地尖叫一声,碧螺终是脱力一般,倒在地上。 我匆忙上前拖起碧螺的身子,碧螺扑到我怀中,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姐姐,对不起,是碧螺没用!” 我抚了抚她的后背,笑容有些恍惚,“怨不得你,也怨不得他们,这本就是我太不争气,他们能忍受至今已是不易,只是还连累了碧螺你。” 碧螺却抽了抽鼻子,回握住我的手,定定地望着我,道:“说什么连累,能在这种时刻陪在姐姐身边,碧螺很开心。” 我终是笑了,也好,既然天意如此,那我不妨就带着碧螺一起离开。 “姐姐,你醒醒……” “姐姐,你不要吓我……” “姐姐……” …… 谁在叫我? 小腹抽痛地厉害,我的手指死命地抓住身下的草席,眼睛紧闭,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噌噌直冒,滑落在我的肩窝,滚烫。有人似乎将湿热的毛巾搭在了我的额上,动作有些慌乱无措。 这是第几次昏睡后又疼醒了? 梦中自始至终都是那个人,他隐在瓦岗的暮色中,隐在洛阳的轻歌里,最终,却撕裂开来,再无痕迹。 呵…… 他的孩子马上就要消失了,可是他却仍在长安的梦乡里,枕着月色,揽着佳人。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运。 爱错了人,注定会遍体鳞伤。 “碧螺……” 我轻声唤了一句。 碧螺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就已哽咽不止。 “姐姐,你为何瞒着我?为什么不早些放弃这个孩子?你的身体怎么能经得住你这般折腾呢?” 我的意识开始涣散,在难民群中流亡了多半月的时间,我的体力已是极限,只是对不起了,我的孩子,娘亲没能保护好你。 “姐姐,你不要睡啊,我带你去找大夫,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碧螺哭得声音已有些嘶哑。 原来在古代,流产真的就是生命攸关的事儿了。 只是能和自己的孩子一起离开,未尝不是件幸福的事情。 “碧螺……” 我艰难地探出右手,碧螺紧紧握住我的手,使命地点头。 我笑了,接着才道:“好好活下去。” 碧螺一愣,随后,哭得像个刚刚丢了糖果的孩子。 “还有……帮我告诉他……我恨他。” “ 他是谁?…姐姐…姐姐!” 我的眼皮终于重重地合上,碧螺颤抖着将我护在身前,剩下的,我再也感受不到了。 李建成,我恨你。 是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