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黄昏时分,我抱着小狐狸,坐在驴背上,心情很是沉重。叔夜骑着马,与我并肩而行,脸色平淡,我瞧不出他的心情。 自正午到现在,我不仅一句话也没说,就连一个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一路上,我只是愣愣地望着道路前方,心里不住地叹气。 如此行了没多久,忽而见一处市集出现在道路前方。 从我的方向看去,市集还蛮大的,在夕阳余晖照耀下,颇为壮观。 正在行走间,忽而听见身后有人驾车急行而来。 我和叔夜忙牵着各自的坐骑让在道路两边。我此时心情已稍稍有所缓解。却不知是身后驾车之人因何事而如此匆忙?我感到好奇,遂转身看了看。 只见在我们身后五六丈距离远的道路上,一辆鹿车正飞速朝我们的方向奔来。我不禁感到有些惊奇,原来这天底下除了马车驴车牛车羊车,还有鹿车。这下我可长见识了。 车辆驶进,在距离我们只有一二丈距离时,车速陡然变得缓慢,我心里更是好奇,忙睁大眼睛,只管觑着车上瞧。 在看到驾车之人时,一股浓烈的酒气已顺着风飘进鼻子。待的鹿车从身旁经过,我还是无法看清驾车之人的面孔。 但见其人一身灰布衣衫,甚是凌乱,头发随意披散着,遮去了大半张脸。但看身形,应该是一位男子无疑。车从身旁经过,酒气熏天,男子歪倒在车上,一只手握着套在鹿脖子上的绳子,另一只手则提着一个大大的酒壶,酒壶微微倾倒,壶中的酒早已告罄。 男子显然是喝醉了,从凌乱的头发中望去,只见他一双眼睛半睁半眯,口中哈喇横流,形象委实不忍直视。 等鹿车经过后,我突然在车身后看到一人。这人一身粗布短衣,肩上还扛着一把锄头,紧跟在车后面。 那人无意间抬头,见到我和叔夜,脸上一顿,朝我们尴尬地笑了笑,随后跟着鹿车进了城门。 我被他那个奇怪的笑容搞得莫名其妙,心想,这两人的做法委实不正常。那驾车之人显是主子,而跟在车后面的人则是他的奴仆,但为何他要扛着一把锄头跟在车后?难道他们刚耕耘完回来? 我百思不得其解,抬头望向叔夜,见他也自在低头凝思。我见他转头看我,心一跳,忙转开目光。 叔夜道:“这便是陈留县,堇瑶姑娘,我们先进城吧!”我点头,“好。”说着,便自行牵过坐骑。径直往城门走去。 我们在城里找了间客栈住下。听叔夜说,从此地去往洛阳城还有好些日子要走,我心里很是欢喜。心想,要是一辈子走不到就好了。 用过晚饭后,我抱着小狐狸,与叔夜一同在街道上随意逛了逛便回到住处歇息。准备明天一大早出发。 第二日,天公不作美,竟下起了雨,雨下得还不小。从早上一直到正午,雨都没有停下的迹象。 照此情形,路自是不能赶了的。看来我们只好在这陈留县多呆一日了。我乐的不可开支,叔夜也不以为意。 经过这么久的相处,我发现叔夜此人,有时候显得愤世嫉俗,有时候对待身边的人和物又显得极为冷淡薄情。但他骨子里的那份孤高傲世,却与世俗格格不入。我知道这才是他的真性情,只是,我总觉得自己无法真正看懂他。 叔夜和我的房间隔了一间房,用过午饭后,我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逗小狐狸。正玩的开心,忽然听见一阵清韵的琴声自窗口飘进,不用猜也知道是叔夜在抚琴。我停下手中的动作,踱步至窗边,凝神细细听起来。琴声舒缓,就像窗外的微微细雨,飘洒在人心间上,让人没来由的清爽安心。 等琴声渐渐散去,天上的雨也越下越小,最后竟也随着琴声慢慢停止。 我斜身倚靠在窗边,望着窗外被大雨冲刷过的街道,心情大好。正看得出神,忽然听见有人敲门,“堇瑶姑娘。”是叔夜,我心里一喜,忙收敛心神,转身去开门。 开门的瞬间,一抬眸就撞进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里,我呆愣了下,忙移开视线。只听叔夜道:“方才在下打听得这陈留县有家酒店,其家酿制的竹叶青在外极具盛名。堇瑶姑娘,现下骤雨初歇,姑娘不妨与在下一同前去看看如何?”一听到酒,我立马来了精神。虽然我的酒量不是很好,但只要能够和叔夜在一起,便是喝它个八坛十坛又何足惧哉? 当下我忙不迭地点头道:“这可好极了。”我正要出门,小狐狸突然挡在我跟前,我料想它是想叫我带着它一同出门,遂俯身将它抱起。 一抬头,见叔夜那双漆黑的眼睛只管盯着小狐狸,嘴角带着笑,显然很喜欢它。但小狐狸对他始终爱理不理,我也不知这是怎么个回事,只觉着这小狐狸太不懂事。不过叔夜好像并不在意。 出了客栈,按着客栈老板的指示,我们沿着一条街道走了好一阵子。才在街角处找到这家酒店。酒店的名字取得很有诗意,叫做“有匪君子”。 我和叔夜一同进了酒店,刚踏进门,一名店小二便迎了上来,荡开眼笑问道:“两位公子里面请,我们这酒店里什么酒都有,不知两位想喝点什么?”我现下作的是男子装扮,店小二显然没看出,所以说两位公子。只听叔夜道:“便将你这店里的上等竹叶青拿几坛来。” 小二忙点头哈腰道:“好的,两位公子请去楼上坐,小的马上就把酒给二位送来。” 我和叔夜点头,上了楼。这酒店共有楼下和楼上两层楼,楼下座位已然坐满,而楼上却还剩许多空位。 我和叔夜在临窗的一个位置上坐下。没过多久,便见小二提着几个酒坛子上来。 小二将酒坛和杯子放在我俩中间的案几上,躬身道:“二位公子请。”说着便自行离开了。 我忙从桌上拿过一个酒坛,揭开封盖,一股浓郁的清香顿时扑鼻而入,我忍不住狠狠地吸了口。心想,这竹叶青果然不同凡响。 我拿着酒坛,正想给叔夜倒酒,却见他早已打开一坛酒,见我这般模样,便拿起酒坛,对我摇了摇头,然后举起酒坛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见状,我愣了愣,实未想到,他竟这般不拘小节,不过这样拿着酒坛喝,还真的挺潇洒畅快。于是我也学着他的样子,仰头喝将起来。 酒水入口,比之闻起来更是芳香。初入口时微苦,随后转甘洌,却不很辣,真的挺好喝的。我仰头大喝了好几口,忍不住赞道:“果然是好酒。”叔夜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放下坛子,摇头道:“酒虽好,却不够烈,终究有些美中不足。” 一坛酒见底,却了无醉意,心想,这酒果然不够烈。正欲开第二坛,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嘈杂声。我觉得很奇怪,便往声音发出之地寻去。 在我们左后方的一处,只见几人正围在一起,不用想也知声音是从此处而来。 自人群中看去,依稀能看到一位身穿华服的贵公子模样的人正对着一张案几,站在人群中央。案几前好像坐着一人,因其身子被那贵公子挡住,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只隐约瞥见其灰色衣衫的一角。 只听那贵公子道:“你这死酒鬼,胆子也忒大了,明知本公子要从这里过,还敢将腿横放于此,你信不信本公子将你的腿砍了?”语气颇为恼怒。 贵公子的话落下半天后,才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缓缓道:“请问你长眼睛了么?若是长了,定会看见我的腿,既然看见了,便懂得绕道而行。若是没长,却也怨不得别人,只能怪你自己,没长眼睛就出来乱撞。”这句话狂放中透着嚣张,实是无礼至极。 贵公子听了,脸皮涨得通红,怒喝道:“你…你竟敢说本公子没长眼睛?死酒鬼,本公子今天非要教训教训你不可。”说着挥动袖子,对旁人喝道:“都给本公子滚远些。”几个围观人员见状,忙四下散开,那贵公子侧身之际,我突然看清楚那案几旁坐着的人,赫然便就是昨日我们在城外遇到的那个酒鬼。 酒鬼衣衫不整,乱发将整张脸遮去了大半。喝得醉醺醺的,身子像滩烂泥似得靠在案几上,手里还兀自拿着一坛酒。 酒鬼用露出的一只怪眼,觑着贵公子看了半天,忽而摇头道:“可惜了。”贵公子怔了下,脸色一沉,冷声道:“什么可惜?”酒鬼举起酒坛,大喝了口酒,道:“可惜了撒出去的这杯酒。” 听他说完,我往那贵公子身上看了眼,见他衣襟处湿了一片,想是被酒鬼手中的酒给弄湿的。 那贵公子听完酒鬼的话,顿时怒火攻心,一手揪住酒鬼的衣襟,一手握成拳伸手便欲打酒鬼。谁知酒鬼竟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坦然挺胸道:“打吧打吧,鸡肋不足以安尊拳。”一句话引得旁边围观者哄然大笑,有几人忙劝那贵公子道:“这位公子,这人显然是喝醉了,还请公子大人大量,饶他这一次吧。” 那贵公子举着拳头,愣了瞬,见周围人都在劝自己,想自己乃谦谦一君子,又何必跟一酒鬼计较,便缓缓放下拳头,冷笑道:“好在你有自知之明,今日看在众人的面上,且饶你这一次。下次再让本公子遇到,可就没这般好运了。”说完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然那酒鬼却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只自顾自的喝着酒。 我瞧他着实有趣,有意结交。然我还没动身,却见叔夜起身往那人走了过去。我微微一顿,忙也起身跟了过去。 见叔夜拿着酒坛子在酒鬼对面坐下,我也在他旁边的位置上坐下。 我抬头往酒鬼脸上看了看,从密密匝匝的的头发中,隐约能看到一点肌肤,酒鬼长得确实不好看,我正瞧得认真,突然感觉到一双剑光般的眼睛透过凌乱的发丝,正盯着我。我心里一惊,忙收回视线。 刚坐直身子,突然听见叔夜大叫了声店小二,很快店小二上得楼来,在我们面前躬身道:“公子有何吩咐?”叔夜朗声道:“拿二十坛酒来,我要请这位朋友喝酒。”店小二惊得舌头都吐出来,张口结舌道:“二…二十坛,这…这喝得完么?”叔夜还未说话,却听见酒鬼道:“叫你拿便拿,作什么啰里啰嗦?难不成还怕爷付不起你这酒钱?”店小二忙闭嘴,躬身道:“小的这就去。”说着赶紧下了楼。 叔夜回头看着酒鬼,酒鬼亦放下酒坛盯着叔夜,两人目光交接,过了许久,突然仰天大笑。笑声爽朗清越,一直在酒店里回荡。笑的我莫名其妙。但很快我便明白了,是以也忍不住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