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裹挟着空气里的粉尘袅袅而上,他等的人终于从纠缠的人群里挣脱出来。
婉拒了最后一个邀请他参加期末联谊的姑娘,宋宸回头望见那辆纯黑宾利时,有些意外。
他克制住脸上的情绪,默不作声地走到车前,平直地唤了一句:“哥。”
“停!”
金有利从监视器后面挪出半个身子,双肘搭在膝上,抓着卷成筒的剧本一点曲谨怀:“别耷拉脸,整个儿一探监的。”
“抱歉。”少年挠了挠头,有些赧然地报以一笑。
他穿了一件清爽的白T,水蓝的牛仔裤作底,卷起的裤腿露出一截净白的脚踝,笑得鲜活又明快。可就这样灵动的男孩子,框进镜头后一举一动瞬间僵直如木偶。金有利盯着监视器叹一口气,再一次大喊:“停!情绪不对!”
“停!宋宸走位错了!”
“停!台词晚了!”
“停!”
不知第几次的打断,曲谨怀觉着自己都能听见摄影灯光同期录音心底异口同声的一声叹。金有利疲惫地瘫坐在椅上,抬头看了一眼他,想说什么还是咽了下去,挥手让化妆师上去。“休息五分钟。”
小姐姐一个箭步冲上来,熟练地将他鼻尖脱去的粉补回原样,又小声叫他垂眼。曲谨怀偏过头,难掩心中失落。
和学校里的课组作业真的一点也不一样啊。他想。
看都不看就知道齐昭现在是怎样的眼神,厌烦有之不屑有之,不过大概率该是对他这般表现的漠然。
面容姣好在这圈外徘徊的人太多了,半只脚踏进去又被吓退,或是借着半吊子演技苦苦挣扎,使尽浑身解数才挣得一个小角色。而他迎头就是个天大的馅饼,接是刚好接了,却愣是吃不着。
这场戏不算难,只是宋言承质问宋宸为什么向梁冉饰演的钟沁媛泄露了资料。两人所在的律所为一起金融纠纷的案子缠斗已久,宋言承刚得手的滚烫证据转手就被宋宸卖了,给了对方又一次喘息的时机。
宋宸的情绪很好把控,甚至和他方才对齐昭的厌恶有些……差不离?
等等!曲谨怀眼睛倏地一亮,他潜意识里总若有若无将齐昭和宋言承区分开来,努力将自己放托在一个弟弟的角色。倘若他跟前就是方才那个傲慢的齐昭呢?
反感,厌恶,带着一点幻想破灭的难受。这不就是宋宸在宋言承成功替一个大贪官翻了身后的复杂态度么!
正义的使者沦为笑柄。
法律的利剑成了空谈。
曲谨怀几乎即刻要激动地跳起来,但他忽地手心一热,一块绵软的物体瞬间陷落进来。
“巧克力味的棉花糖。”小姐姐朝他掌心努努嘴,笑得有些甜,“甜食有助于心静。”
长得好看也许还是有福利的。
他被自己不要脸的想法逗得险些笑出来,撕开包装纸把小小的糖块丢进嘴里,舌尖卷着泛甘的棉絮,心头都有些回甜。小姐姐悄悄将糖纸收了回去,曲谨怀歪了一下头,笑得有些乖:“谢谢姐姐。”
两粒虎牙尖尖的,梨涡浅浅的。姑娘不知哪根神经biu地被击中了,绯红着半张脸退下场。
金有利:“戏外倒挺会撩人!”
他一声咳嗽,场记立即举起黑白打板,嘹亮嗓门顿时响彻片场:“第五场第七次!A!”
上车。坐下。寒暄。总算安然无恙跨过前几步,曲谨怀仍绷着神经,神色漠然地盯着齐昭。
眼前的人西装革履,手肘撑在方向盘上,露出一截清瘦的腕骨。他眉目间有化不开的疲累,眼下两抹青黑。但他的眼眸依旧是亮的,隐忍着所有咬牙切齿的愤怒:“宋宸你他妈疯了!为了钟沁你就这么对我!”
“是。”
曲谨怀微微眯起眼,视线向上,注视着他的眼瞳。
他披着宋宸的壳,这股不满与厌恨似乎太容易宣之于口。在心坎的某一个角落钻出孔,所有情绪都奔腾着涌泻出来,曲谨怀红了眼眶,小声问道:“你怎么是这样呢?”
人设崩塌的事儿可多了,唯独这么一个和他出自同门的师兄他希冀了许久,结果这人的温吞善解全是假,形象一刻就溃散了。
齐昭眼底迅速闪过一丝错愕。
但他很快闭上了眼,神色慢慢流露出压抑的酸涩,问他:“我该是怎么样的呢?”
这一句根本不在计划内。
不远处的摄影机在轻微地咔咔运作着,几十双眼睛如探照灯般炯炯凝视着他俩。曲谨怀大脑噔地当机一声,才猛然意识到他竟念出了一句莫须有的台词出来!
可导演没喊停,摇臂仍有条不紊地向左晃动着。他咬了咬牙,脸色也逐渐冷下来,不解和怨愤混在一起随着言语直冲出口:“前因后果你不是都很清楚么?说吧,为什么要替那个人翻盘?洗钱的户头和资金链明明白白都写着,检察院和纪委的证据白纸黑字!就因为姓李的给了你那么些钱你就这么糟践自己的意志?”
他很聪明。加了前两句话,整个对话都顺滑下来。
齐昭面色一沉,口气忽地又呛又冲:“在X大这些年法理都白学了么?程序正义这一点……”
“闭嘴!”
少年厉声截断了他的话,拎着帆布包单手开了门,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赢得尊重都是双方的。你如今不配。”
哐啷一声巨响车门被大力掼上,连带着周遭的空气都猛地一震。曲谨怀背对着摄影机离开,背影显得有些怅然而萧索。
——天知道他费了多少力气才压住想笑又不敢翘的唇角和狂颤的双手!
成功了!完整的一段!等他已撤离了片场,副导才喊了一声“停!”,若有所思地盯着监视器良久,沉默片刻,扬声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