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片刻后,沈非白忽然轻笑一声,双手挪开了程牧珣的脑袋,仿佛此时才终于想到似的,“对了,易椿说了吗?”
程牧珣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猜对了,甘璞玉确实在岭阳县养外室,易椿就是拿这个威胁他的。”
他的声音十分稳当,似乎先前未曾发觉沈非白那有意无意搭在自己死穴上的手指。
“哦?”沈非白挑了挑眉,“这倒是稀奇,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边宾实就在岭阳县?”
这相当于在自己的老丈人眼皮子底下养小,就不怕到时候被发现,直接被人套麻袋给打死吗?
“所以,我明天想去县里看看。”程牧珣缓缓开口,“你也要一起去吗?”
沈非白微凉的指尖挪到了程牧珣的肩膀上,“岭阳县有售卖玉石的店铺吗?”
“有。”
“那我自然是要去的。”
“好。”程牧珣点头应道,接着哗啦一声,他直接从大桶中站了起来,“我要休息了。”
易家用的油灯质量不怎么好,燃起来的时候总是有黑烟,程牧珣似乎是被熏到,拿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闷声道,“你也早点儿睡。”
“嗯。”
应了一声后,沈非白主动地投入了藤枝玉佩,等他整个人都消失后,程牧珣又站在原地许久,久到除了仍旧浸泡在水中的部分,上半身的水珠已经彻底干透,只是眼角有些微红,大概是被烟气熏的。
好在,五月中旬左右,天气正在逐渐转暖,不然的话,照程牧珣的做法,一场风寒是少不了的。
良久后,他迈着湿漉漉的步子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铺床,连身上的水珠都没擦,就直接滚进了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他想杀我。
程牧珣在心里默默地道。
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有下手。
将之前一直堵在胸口的那口气缓缓吐出,程牧珣已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浓黑无比,浸透在了无边的夜色中。
他抬起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那里用细绳吊着一块两指宽长的藤枝玉佩。
***
在藤枝玉佩中休养一夜,沈非白总算将自己昨日消耗掉的异能补充回来了一些。
想起自己昨天的行为,沈非白不由得默默地问自己,“我昨天到底是怎么想的?简直蠢透了。”
也不知道程牧珣有没有发现自己当时的想法。
沈非白觉得自己的动作还算是隐晦(?),但……现在的程牧珣可不是真正的小孩子,若是他稍微细想一下,或许就能有所猜测。
只能说,好在自己并未真的下手吧。
沈非白看着藤枝玉佩中的青濛雾气,脑海里忽然想起了自己前一世的行事准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这穿越过来,倒似是入了障。”沈非白揉了揉眉心,自嘲地笑了笑,离开玉佩时,心中竟有了踌躇之意。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定了定神,他猛地冲出了藤枝玉佩。
不过,等他从藤枝玉佩中出来后,不由得呆了呆。
房子被收拾地干干净净,东西也被摆放地整整齐齐,一眼看过去,如果不是家具被褥仍然破旧,沈非白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换了地方。
“你醒了。”
程牧珣的声音从沈非白的身后传来,他转过身,不由得微微一愣。
昨天夜里,油灯昏黄,加之藏着心事,沈非白其实没能好好看一看程牧珣。
但其实,程牧珣的长相十分不错,剑眉修目,只是太瘦了,整个人就和竹竿没啥区别,脸上也因为没有几两肉,显出一种蜡黄来,使得原本九分的英气只剩了三分。
“我们要出发了。”程牧珣摸了摸被他挂在脖子上的藤枝玉佩。
见他如此宝贝那块藤枝玉佩,不知怎的,沈非白忽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了起来。
“出发?去县里?”沈非白看着天边刚泛起的一丝鱼白,“会不会太早了点儿?”
“不早。”程牧珣摇头,“家里没有牛车,想去县里,得走着过去,几乎要走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沈非白上下打量着程牧珣,忽然问道,“你吃早饭了吗?”
说完,他就飘去了厨房,灶都是冷的,他又检查了一遍厨房里的米缸,盖子一掀开,他险些被里面窜出来的老鼠吓到,里面只剩下几粒沾了老鼠屎的米糠。
显然,这家里根本就没有能用来做饭的东西。
无奈地摇了摇头,沈非白又飘到了程牧珣的身前,抱臂问道,“不吃早饭,走半个时辰的路,你能撑得住吗?”
“应该可以。”
“撒谎。”沈非白坚定地道,“那树桃子除了能治伤祛疤也没有什么别的用处,我去给你摘几个垫垫肚子。”
“可是……”
“没有可是!”沈非白坚定地道。
看着沈非白的背影,程牧珣的眸子里划过了一抹疑惑。
他不明白,分明昨天晚上他还对自己起了杀心,为什么现在又……又这般?
但程牧珣对沈非白确实没有丝毫的抵抗力,无论他对自己做什么。
更何况,他欠着沈非白两条命,即便他想要回去,程牧珣大概也不会多说一个不字。
“给。”沈非白把洗干净的三个桃子塞进了程牧珣的怀里,桃子上还沾着几丝水珠,透过沈非白的指缝,落到了程牧珣的手心里。
凉凉的,像是他一贯的温度。
***
将桃子啃干净,程牧珣又检查了一遍被扔在犄角旮旯里的易椿,确定他身上的绳子没有问题后,这才出门。
沈非白以为程牧珣起的已经够早,然而等出了门,他才发现,庆元里的小路上,已经有了来往的行人。
他们的肩上扛着个锄头,大概是趁着清晨去田地里除草的,杂草总是比庄稼更有生命力,古代又没有杀虫剂,除草只能靠着农人手里的一杆锄头,已经习惯了弓起的脊背见证了他们这一生的艰辛。
路上碰见的时候,农人们大都会和程牧珣打声招呼。
“小珣,这是去哪儿啊?没带着锄头,不是去地里吧?”
“嗯。”程牧珣点了点头,“要去县里一趟。”
“哎!”那个清瘦的老头吃了一惊,“易椿让你去的?”
“嗯。”
“哎,易椿这个祸害。”那清瘦的老头感慨了一句,看着程牧珣,似乎想说点儿什么,但却欲言又止,想了想,在自己的衣服里掏了掏,掏出一块几乎要捂化了的饴糖来,抓起程牧珣的手,就将那块饴糖塞了进去,“去了县里,要是有啥不知道的,就去合凤记,我家二丫是那儿的老板娘,直接问她。”
“嗯。”程牧珣乖巧点头,“谢谢齐伯。”
“快去吧。”被唤做齐伯的老人推了推他,终于还是道,“没事儿就别回来了。”
说完,他立刻脚步匆匆地离开了,似乎是怕被什么追上一般。
***
沈非白在一侧静静地看着这一幕,见程牧珣紧紧地攥着那枚饴糖,正想安慰他一声,忽然听他道,“前一世,齐伯,好像也给了我一颗糖。”
“然后呢?”
“他被易椿踹了一脚,没救回来。”
沈非白叹了口气,“这次不会了。”
“是啊。”程牧珣的声音里满是坚定,“这次不会了。”
去往岭阳县的路有些崎岖,看得出来应该不是专门规划过的路线,而是人们一代代,用脚踩出来的,两边还有明显的车辙印,杂草倔强地长在了两条车辙间的隆起处。
路两旁是大片大片的农田,农田里种的应该是小麦,绿油油的,大约有人的膝盖高,偶有轻风拂过,像是吹皱了一池绿波,洋洋洒洒,起伏不定。
沈非白的目光已经被这几乎看不见边际的农田彻底吸引,喃喃道,“这就是……生命吗?”
他虽然拥有植物系异能,但是他所待过的人类安全点里,只见过小小的菜畦,最大的一片还是长江安全点,但也无法和眼前这肆意展现生机的田野相比较。
沈非白曾经听长江安全点的老人说起过那绵延几千里的平原,都说人的想象是无限的,但是某种程度上,也是有限的。
沈非白想象里的无边田野,和他肉眼看到的无垠良田,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那一瞬,所有的语言都为之失色,沈非白只能吐出两个字来,“真美。”
沈非白跟随着程牧珣的脚步,走在曲曲折折的小路上,等终于踏上了去往岭阳县的官道后,沈非白忽然感慨地道,“我觉得,我已经爱上了这里。”
***
等两人终于快抵达岭阳县的时候,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
有挑着扁担的青壮,也有坐在牛背上的小童,还有胡子花白的老人拄着拐杖,一步一挪,缓慢前行。
有拖家带口的,小孩子闹腾,时不时传出几声咯咯咯的笑声,但下一瞬,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孩子忽然扯着嗓子哭喊了起来,哄了许久也不见停下,年轻的夫妻不由得互相埋怨了起来。
程牧珣混杂在这些人中,半点儿也不起眼。
不过,靠近城门的时候,他却不着痕迹地从前行的人流中挤到了边缘处。
“怎么了?”沈非白疑惑。
程牧珣的脸上有一丝尴尬,“我忘记了,我没有过所。”
“过……什么?”沈非白有些茫然。
程牧珣左右看了看,捂着自己的肚子飞快跑进了一旁的树丛里,装作拉肚子的模样,“看见守卫的动作了吗?他管这些人要的那份文书就叫过所。”
沈非白眯起眼睛,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就是……通行证?”
这东西他清楚,末世中,有的安全点会进行结盟,而结盟的标志之一,就是可以拿到两所安全点地通行证。
这个叫做过所的东西,大概就是同一个意思了吧?
想起没有通行证强闯如安全点的下场,沈非白连忙问道,“没有这东西,会有什么后果?”
程牧珣肯定地道,“被当做流民处理,先抓去服几年苦役再说。”
沈非白点点头,“听起来好像也不严重。”
要知道,在末世,没有通行证却硬闯的话,可是会直接被击毙的。
程牧珣却摇了摇头,“去服苦役的,基本上没有能活着回来的,不然当初易椿也不会拿我顶替他了。”
“那你……”沈非白忽然欲言又止,不会是服苦役的时候累死后重生的吧?
“不是。”程牧珣摇了摇头,“前一世,我被人救了。你看那辆马车。”
沈非白知道程牧珣有转移话题的意思,体贴地看了过去,路旁正停着一辆马车,和程牧珣藏身的地方还挺近,看起来,似乎是有人去行方便了。
程牧珣悄声道,“这马车里的人应当非富即贵,城门守卫只会验看他的过所,不会太过盘查马车,我们可以藏进那马车里,偷偷进去。”
程牧珣躲在暗处,耐心等待着潜入马车中的时机。
然而,等来等去,却总有人在马车附近守着,饶是程牧珣也有点儿着急。
沈非白权衡了一下利弊后,凑到程牧珣的耳边,压低声音道,“我会弄出点儿动静来让他们暂时离开一会儿,你抓紧时间。”
“好。”程牧珣嗓音发紧地道。
在沈非白转身后,他才抬起头,目光牢牢地锁在了对方的身上。
沈非白是魂魄状态,别人都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的声音,所以,他为什么要压低了声音在自己的耳边说话呢?
会不会…
想到某种可能,程牧珣的耳朵逐渐染上了红色,从耳廓到耳尖,全都是。
但一想到昨晚的事情,他近乎沸腾的血液又立刻凉了下来。
他正心中天神交战的时候,前面忽然传来一声厉呵,“什么人在那里!”
紧接着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似乎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程牧珣心里一惊,第一反应不是自己被发现了,而是沈非白有没有事?
在脚步声快要接近程牧珣藏身之处的时候,却忽然拐了一个玩儿,向着别处跑去了。
程牧珣虽然心里疑惑,但也明白,这大概就是沈非白给自己寻找的机会了,当下不再犹豫,从藏身之地跑出,迅速接近那辆马车,窜到马车底部,避开了车轴部分,悄无声息地挂了上去。
很快,马车周围传来了几声叫骂声,“真是晦气,我确定我听到有人在那边的动静。”
一个稍微有些怯懦的声音回答道,“这……该不会是鬼吧?”
刚说完,就听到一声巴掌响,随之而起的另一个男人的呵斥,“胡说什么!小心被老爷听到,他最不耐烦这些神神鬼鬼的!”
“是是,我以后再也不敢了!”那怯懦的声音含混道。
“你也别怨我心狠,若这次听见的是老爷,你怕是已经丢命了!”
“我……我……”
“嘘——老爷回来了,刚才的事给我烂到肚子里!除非你想死!”
“我明白,我明白的!”
接着就是几声问好的声音,程牧珣感觉到马车车体一震,似乎是有人上车了。
“出发吧。”一道温文的男人声音响起。
“是。”
马车夫甩起鞭子,拉车的骏马发出几声嘶鸣,伴随着一阵驱车地喊声,马车缓缓挪动了起来。
然而,让程牧珣焦急的是,马车已经开始动了,但是沈非白还没有回来!
他是不是……是不是准备毁约?
正思索间,沈非白忽然出现在了程牧珣的眼前,就和上一次的情况一般。只不过,这一次因为角度原因,沈非白大半个身子是嵌在车底的,只有薄薄地一张脸贴在车底板上。
程牧珣看着突然出现在车底板上的那一张脸,心脏都被吓得停跳了一拍,但很快他就垂下了眸子,刻意不去看沈非白那张脸。
沈非白此时的感觉有些奇怪,虽然魂魄状态可以穿过各种各样的物体,但是穿过木板的时候,那种死寂的感觉仍旧让他心悸。
想了想,或许是因为这些曾经的树木,都已经死了吧。
看着仍旧子牢牢地贴在马车底板上的程牧珣,视线在他额头上的细汗上停留了一会儿,沈非白忽然开口,“需要我帮忙吗?”
程牧珣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点儿什么,但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耳边尽是车轮碾压过地面发出的声音,沈非白忽然就明白了他不说话的原因,是担心被马车里的人听见。
“这样,如果你需要我帮忙,就眨一下眼睛,不需要,就眨两下。”
程牧珣犹豫了一下,还是眨了一下眼睛,脸有些发红,他已经在脑海里构思好了沈非白如何帮助自己了。
却不想,下一瞬,马车的车轮碾上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剧烈的颠簸中,程牧珣手被震得发麻,险些脱手。
险而又险地熬过了这一轮颠簸后,程牧珣在心里无奈地叹气,他现在的这具身体,实在是太弱了,若是前一世,哪里会这么快就坚持不住?
正感慨的时候,程牧珣忽然察觉腰间正在被什么东西碰触,他心中一惊,低头却发现,一条有些朦胧的青色藤蔓正缠在他的腰间,将他牢牢地固定在了马车底板上。
“你可以放手了。”沈非白的声音变得有些缥缈,隐隐约约地听不清楚。
而马车底部透过木板露出来的那张脸也不见了。
程牧珣看了正缠在自己腰间的那条有些透明的藤蔓,犹豫了一下后,缓慢地松开了自己的手。
接着,两条有些虚幻的藤蔓从他的肩膀处延伸而出,将他肩背托起,避免了他仰头倒在地上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