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现在就扭头去看江岸的反应,怕被抓个正着,发现是故意的,得等江岸转身回治疗室,经过他身边之后。
然而,还没等他扭头去看,突然一条修长结实的手臂伸了过来,倾覆在茶杯上,眨眼间取走。
江岸停在身前,不紧不慢地喝着茶,一言不发。
桌面被高大身形遮挡而映下的淡淡阴影,两人咫尺距离所带来的压迫感,江岸越放松随意,白散越心惊胆颤。
他垂下脑袋,欲哭无泪,心里撞死无数只小鹿,口中却不敢停下,声音微微打着颤继续念单词,保持‘我眼里只有学习’的模样,乖乖巧巧。
再借十个胆,他都不敢故意招惹江岸了,白散内心小孩儿咬着手帕哭唧唧地想。
……
江岸第五次出来拿工具时,白散用着有生以来最软糯的撒娇音,终于念完了口袋书。
但他没就此罢手,干脆掏出手机,搜起了童话故事,全然不似刚才的一颤三抖,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单佳。
“我给你讲《采蘑菇的小姑娘》的故事吧!”
此时,江岸的声音从治疗室传来,深沉浑厚中带着淡笑,白散却一脸惊恐,猛地跳起,一个不稳,吧唧一下摔坐到地上,疼得他皱起脸,眼角都沾上了太阳反射而来的细碎光色。
江岸是对单佳交代的话,“把骨膜剥离器拿进来。”
并未离开诊疗室。
单佳应了声,放下模具,兴高采烈地站在柜子前翻找着。白散慢吞吞爬起来,低着头蔫蔫的戳了戳单佳,仍保留一丝侥幸心理,小声问,“终生梦想应该没有发现吧 ? ”
“没有发现什么?”单佳抖着肩一脸坏笑。
“就、就是,我故意——”白散羞耻得再挤不出一个音,揪乱了本就蓬松的头发,看起来像只炸毛小松鼠。
单佳安慰地拍了拍他脑袋,利索找出骨膜剥离器,心说,终极梦想一眼扫过去就知道了,停你身边喝茶的时候不就是警告吗,让你再蹦哒,这回知道错了吧,熊孩子。
她转过头语笑嫣然,“少吓唬自己了,终极梦想一直忙着治疗病人,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怎么可能发现呢。”
治疗室里的江岸还在等待,白散没敢多说什么,看起来确实如此,日理万机的江医生怎么可能会注意到这点小事,他也就信了。
还好还好。
他踮起脚,拢着眉垂头丧气地坐回高靠背椅,紧巴巴抿住嘴巴,不再多说一个字。
单佳留在了治疗室,协助江岸,偶尔出来一次,也是取器械。
候诊室里的人越来越少,白散排在第七个,已经到了,他并没有急着进去,或者说越晚越好,他对治牙的恐惧并不比对江医生的好感少。
将近中午,满满一室的患者只剩下零星几个,再不情愿也有轮到,迟早是要来的,白散垂着脑袋,迈着小小的步子挪进治疗室。
他像第一次一样,主动躺到治疗床上,主动移近照明灯,主动取出器械盒,把蓝绿色的小围脖垫在脖子上,等着正在清洗消毒中的江岸。
天花板是盐一样的颜色,雪白雪白,自窗光流进了光亮,不鲜明,不暗淡,平铺了一层内柔光。
白散紧张得额前沁出细汗,手背上抠出三四个小小的深红色弧形指印,他努力抿紧嘴唇,牵制住翘起的嘴角,眼睛弯弯地侧过头望江岸。
有的人大概天生就适合这世间所有,阳光,灯光和目光都是追随者。
江岸直视前方,目光落在手中的双头探针上,举动慢条斯理,意态疏朗平和。
年岁增长,他惯性微微抬起下颌,日光落到侧脸点在眉弓,滑下鼻锋,到微薄的唇,镶起一道晃眼的金边,曾穿透深厚的乌云。
白散发现遇到江岸后所有事都走向好的方向,虽拂过冬日的风,心间却冒出春日的新芽,鼓鼓的,痒痒的,他垂着眼,咬住下唇,两只小酒窝却缓缓跃了出来。
一声清脆的器械响,忽然江岸偏过头,白散飞快眨了一下眼,屏着呼吸,仰头望天花板,余光里瞄到江岸注视他唇角微勾。
他像只被戳到的气球,噗地一下缩了起来,露出来的手指尖都藏进袖口,扭过脸,下巴用力抵着锁窝,盯住墙壁一小点白,呼吸深深浅浅,嘴角控制不住地扬起,像挂着沁甜果子的枝头。
尽管可能露出了一点小马脚,但没关系。
他小学一年级演过一出话题,同学老师都夸演技很好哦,所以他相信自己,仍旧紧紧抿着唇,使劲板住脸,心里默念着我不开心,不开心,好难过……欺骗对方同时企图蒙蔽自己。
江岸移开了视线,拿起口腔镜,面上没有表情。
白散眨巴着眼睛再次望过去,突然碰上江岸转过来的视线,眼底漆黑而幽邃,他呼吸一窒大脑空白,猛地仰头望天花板。
僵硬两秒,他抿着下唇,湿漉漉的眼睛转了转,再次用余光偷偷瞅一眼,一触即离,收获单纯的快乐和喜悦。
他从江岸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心间的新芽像被这目光轻抚,又因唇角挑起的弧度鼓动,拔高了些,萌生出又一番痒。
就是在此时,他的电话响起,一串陌生号码,归属地来自林光阴出生的小城。
单佳从他挂在椅背上的棉服口袋里取出手机,快步走着递过来,小星星形状的水钻发卡在阳光下闪过瞬间拉长的光丝。
如果一切能够重来,白散绝对会在林光阴踏上火车前一秒拉住他,退了那张火车票,哪怕只留他半天,再把酒言欢,好好道个别。
或者更早些,回到这一切发生的开始,他决不会为了那一万块钱的奖励,而去参加比赛。
即使后来遇不到分他玫瑰花的眼镜小哥,遇不到请他吃豆沙包的单佳。
遇不到非常好非常好的江医生。
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