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江苒被一些瞧着便不面善的婆子们带走杜若别说有多着急了,然而她在江苒身边十多年,最是忠诚可靠平日见江苒一个眼色便知道她的意思如今竟也当真按捺下了。
等婆子们押送江苒离开她便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奔向了江苒的院中,也顾不得体统了翻看起她的妆奁,竟发现最里头藏了一块玉佩。
那玉佩她不知从何而来,却常见江苒把玩观其成色更是价值千金想来便是江苒所指的物件。杜若拿着玉佩又去了下人们休憩的耳房中,将一名为三七的丫鬟叫出。
三七乃是最近一批由殷氏安排着进江苒院子的下人,她一贯在众人跟前表现得憨厚懵懂,可一见了杜若手中的玉佩,便震惊地睁大了眼。杜若慌张地道:“……四娘子叫殷姨娘的人带走了不知是出了何事,她临走前叫我拿着这玉佩来寻你。”
三七知道这玉佩意义非凡哪里还敢轻省忙接了玉佩,拿着这玉佩便匆匆往外奔去。杜若原想提醒她府中有许多护卫只怕难以出府却见三七小小的身子跃上门墙轻盈得像只鹞子。
杜若缓缓地张大了嘴旋即又操心起江苒来,提着裙子奔出去。
江苒一路行来,只见众人并非带她去殷氏所在偏院,反倒往正院去,一路灯火通明,仿佛整个江府的下人都奔了出来,站在道路两旁窃窃私语。
江苒心中的不安愈发浓厚,她眯了眯眼,正要询问,边上一个婆子便冷笑说,“娘子还是先省些口舌,留着到老爷跟前用罢。”
江苒看了那多嘴的婆子一眼,整了整自己的衣袖,忽然抬起手来,又狠又准地冲着她挥过一巴掌。
婆子被迎面一个耳刮子扇得踉跄,众人都不意她在此时还有如此底气,她们本就欺软怕硬,一时反倒不敢上前。江苒垂下手,又端庄地整好自己的衣袖,微微笑道:“我不管出了什么事儿,都是江家的主子,还轮不到你们这些奴才来蹬鼻子上脸。”
此时天色沉沉,江苒来得匆忙,只穿了件家常衣裳,可她容色在这素净装束之下,愈见明艳,一时竟无人再敢怠慢。
江苒这才施施然走进正院,便见铁青着脸的江司马同殷氏坐在上首。
她皱了皱眉。
还不等她开口询问,便见上头江司马重重将茶盏一挥,滚烫的茶水溅上她脚面,碎瓷片在光滑砖石上四散。
江司马喘着粗气,喝道:“跪下!”
江苒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就跪,然而她审时度势,知道如今不能反抗,便直挺挺地跪下了。
碎瓷片一瞬扎进她细嫩的皮肉之中,膝盖上瞬间鲜血淋漓,江苒痛得脸色发白,却依旧强撑着仰起头,“父亲这是何意?”
殷氏轻柔地为江司马抚着胸口,嘴角凝着嘲讽的笑意。一侧的江云见到竟然跪在碎瓷片上,眼中写满快意,口中却虚伪而饱含同情,“姐姐,不该再叫父亲了……哦,对了,我也不该叫你姐姐。”她没头没脑地说着,又掩嘴轻轻地笑起来,扭头冲着一侧的人道,“去把赵乳娘带上来。”
旋即,披头散发、形容狼狈的赵乳娘便被两名婆子拖了上来,江苒看得心惊,终是忍不住问,“乳娘,你不是回乡去了吗,为何会出现在此?”
赵乳娘看着江苒,眼中淌下眼泪,冲她不住地磕头,“四娘子……老奴对不住您啊!”
江苒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仍然保持着希望,她停止脊背,静静听着赵乳娘一边磕头,一边磕磕绊绊说着多年前的事儿。
元丰十八年,江威被远调至定州,任定州司马。当时江家双亲俱在,因此其夫人李氏自请留下照顾二老。
可没过多久,李氏便被查出了身孕。
消息远至定州,江司马为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欣喜若狂之时,并不知道,当时李氏早已与后院一奴仆有染,推算怀孕时日,江威早已离家一月有余。李氏唯恐事情暴露,便收买大夫,谎报了月份,只说是孩子乃江威仍在家中时怀上。
旋即战乱忽起,李氏大着肚子前往定州投奔江威,路上匆忙之中产下女婴,便是如今的江苒。因着战乱,她便对外宣称自己早产,旁人便也难以知晓其中实情。这一骗,便是十余年。
李氏因此事郁结在心,便早早去世,过世前,她为了避免江苒身世外传,便将身边知道实情的奴仆都遣散发卖。
便连她的心腹赵乳娘,也没过多久就请辞了,回了老家去。
这已经是江司马听的第二遍了,他愈发被气得不轻,恨不得如今去江家祖坟将李氏的尸骨刨出来好生质问一番,然而李氏已是死人,他便只能将一腔怒火都发到江苒身上,见她如今虽然跪着,然而面色冷淡倔强,竟没有半分知错服软的样子,他一时怒上心头,完全忘了眼前江苒叫了自己十几年的爹爹,反倒恨不能生啖其肉。
偏这会儿殷氏递了一盏滚烫的热茶过来,江威便将拿茶盏拿起,狠狠地冲着江苒摔了过去。
江苒略偏了偏头,恰好避开了那茶盏,她浓密的眼睫毛微微一扇,抬起眼来,略过满面怒容的江司马,一脸看好戏的江云和殷氏,最后看向了伏在地上回话的赵乳娘。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便是见了这场面,依旧能极力地维持镇定,她道:“乳娘,你所之事并无凭据,证据何在?”
赵乳娘不敢对上她的脸,只是伏地痛哭。
江苒心知没准是江云和殷氏在其中捣鬼,赵乳娘谨慎小心,便是那银簪当真有些异样,可她对着自己都不敢说出实情,必定是大有隐情,她怎么会突然反戈,宁可告诉殷氏也不告诉自己呢?
她正要说话,一侧的江云笑了起来,她说,“证据就在你手上。江苒,你手中的那根银簪,乃是当初李氏情夫所赠,另一股留在那奸夫手上!”
饶是江苒已经想好了被泼污水,却也没想到她会如此说。她震惊地低头去看手中的银簪。
这东西的确像是定情订婚所用之物,可一来江苒不愿相信记忆中温柔妥帖的李氏会做出这种事,二来上辈子这银簪兜兜转转到了江云手上,分明是她飞上枝头的凭证,怎么到了如今,反倒成了她母亲同人通奸的罪证?
不对,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江苒的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水,膝盖疼得钻心,她忍不住辩驳道:“话虽如此,可并无人证,一根簪子而已,她二人空口白牙地构陷,如何就能给我母亲定罪!”
她又上前去,再道:“父亲,殷氏同江云怨恨我与母亲,母亲同你数十年夫妻,操持家务,服侍双亲,从不曾有过半点差池,如今她身故多年,这母女二人狼子野心,鸠占鹊巢,自然想着将我赶出去,今日之事,乃是她们设局,您如何能信这二人的一面之词?”
“够了!”江司马断喝道,“不必再说!李氏给我江家蒙羞,你一个杂种也配在我堂下!”
江苒心头发冷,她高高地举起手中的银簪,高声道:“一支银簪,便要将已故主母定罪,放眼百年,我大周未有如此荒唐事!父亲您平素为官,也算贤明在外,怎的如今如此糊涂?!”
江司马盯着她的脸,没有从上头找出自己的半分影子。
他又看向江云,饶是她生得多随殷氏,却不难从眉眼中依稀辨别出自己的影子。
他开口道:“李氏在世时,仗着自己出身,行事颇荒唐无度,便是快死了,仍然要求我不得再娶,更是善妒成性。如今想来,若非殷氏同云儿聪慧,我只怕还被那贱妇瞒在鼓里,如今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你竟还巧舌如簧,想着辩驳,当真是随了你那恬不知耻的母亲!你一个奸生子,竟享受了我江家女儿十多年的尊荣,我看你才是鸠占鹊巢,如今我焉能再忍你!”
纵是江云殷氏说上千句万句,也不抵他这一言来得让江苒痛心。
她怔怔跪在原地看着江司马,那个她喊了十多年父亲的人,如今满眼都只写着对自己的厌恶。
她觉得不可置信,又觉得荒唐可笑。
于是心里的那些怨怼脱口而出,她道:“我母亲去世不到一年,你借口进京访友,却同殷氏勾搭为奸,虚伪成性,我母亲生前功劳被你一笔抹去,我也同你有十余年情分,如今你却只听奸人之语而侮辱母亲与我,刻薄寡恩,你平素贪墨腐败,我劝你谨慎小心你却不以为意,更是刚愎自用!……江威,我现在明白了,江家倾覆我根本救不了,也没必要救,这是你的报应!”
她不愿再跪这个自己看不起的人,便强撑着慢慢地站起身。
这个本该身份低贱的小娘子,如今虽然浑身狼狈,然而目光熠熠,哪里有半分害怕的模样,甚至有着无可比拟的美丽与高华,将明明应该身居上首的一干人等,都衬托得像是泥点子那般不堪入目。
江司马有一瞬,甚至为她气势所摄,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可旋即他回过神,便愈发大怒,他为官多年,哪里能容许自己竟被一个奸生子给吓住了,他喝道:“你们还站着干什么,把她给我拖下去!拖下去!我不想再见到这贱人!”
边上的婆子们面面相觑,江司马自己尚且如此,又何况这些做下人的,她们叫江苒的气势吓住了,一时不敢动手。
在江威的一叠声催促下,她们才迟疑着围上前去。
此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殷氏却开口了。
她看似求情,实则挑拨,“老爷,虽然先头的李氏可恨,可江苒她也是无辜的,又当了府上这么多年的四娘子,满定州城的人都知道呢,此事如若传出去,只怕于老爷的名声也是有误,可不是平白无故地给人送把柄么?”
江司马向来最重虚名,闻言亦觉有理,他不由愈发暴躁,随口道:“那就把她给关进家庙之中,这辈子也别出来了!”
江云又道:“世上只怕没有不透风的墙……”
江苒倏然抬头,看向那两母女。
江云如今高高地坐在上首,见她看过来,便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她不再伪装平日那样良善无害的模样,嘴唇涂了鲜红口脂,笑起来之时,充满了高高在上的恶意与嘲弄。
你先头再是如何高贵,如今也不过无力反抗,为我鱼肉,江苒,你所珍爱的一切,我定要一一抢走。
谁叫你生来就是江家嫡出的四娘子,非要挡我的道呢?
江云只是微笑着,没有再说话。她挑拨至此,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知道该怎么办了。
江威几乎没有细想,便脱口而出:“把江苒带到后院水井之中溺死,对外便报暴病亡故!”他重重拂袖,看向了周边众人,“现在就去办!”
江苒猛地睁大眼睛。
她已是彻底对这个父亲死了心,不论江云所说是真是假,再怎么说两人也有十多年的父女情谊。她便是再与他不睦,这些天来,也劳心劳力,甚至不惜算计相府大公子,想要换回整个江家的一线生机。
可如今才知道,这些念头,真真愚蠢又天真。他眼里,只怕从来没有拿她当成女儿。
江威一声令下,立时便有几个手脚粗壮的婆子上前来,为首之人脸上还带着巴掌印,恰是来时路上江苒才教训过的那一个。她狞笑说,“看来,主子也有不是主子的一天!”言罢便举起手掌,重重地打过来。
江苒猛然回神,见她要打,自不会坐以待毙,便一抬手架住她的手,四两拨千斤地将她往一边一推,撞开了另外围过来的几人,与此同时,她闪身朝着门外奔去。
可毕竟她乃孤身一人,膝盖上又有伤,再是挣扎也不过徒劳,很快便被更多的人围上来堵住了去路,脸上、身上都挨了重重几脚,滚落在地。
江苒捂住胸口,微微咳出了一口鲜血。
江云看得快意,可她十分忌惮江苒,唯恐生变,便忙道:“还等什么,赶紧拖去井边!”
众人见江苒已是无力反抗,这才敢围上前,将人拖起,匆匆忙忙往后院去了。
……
与此同时,定州城一处酒楼之中。
江锦一路奔波,入城之时已是半夜,饶是向来仪表堂堂的相府大公子,也难免露出了几分疲态。
他坐在窗边,手中举着一枚银簪,借着窗外月色细细端详。
这乃是一枚喜字云头纹银簪,恰同江苒那枚一般无二,许是年代隔得太远,那银簪又常被人仔细摩挲,以至于上头的纹路都被磨得微微模糊起来。
裴云起坐在他对面,见好友如此,只道:“你来信只说当年之事,还要再当面确认,可是有了把握?”
江锦性子老成,纵有些心事,也不习惯与他人诉说,如今却叹息一番,说了当年之事。
元丰十八年末,逆王造反,身怀六甲的江夫人带着三个幼子,同当时的太子妃,如今的萧皇后一道逃亡,半途遇见叛军埋伏,众人躲入密林,在危机之中,江夫人忽然发动,产下了一名女婴。
密林之中有浓雾遮蔽,然而女婴嘹亮的啼哭声很快就会引来追兵,届时母子四人与太子妃,连同上千名无辜的侍卫,都会命丧当场。
眼见着浓雾将散,众人危矣,江夫人推说自己要去周边查看情况,旋即避开众人,做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举动。
她将女婴留在原地,用她的啼哭声引开了叛军,自己则命众人反向而行,逃出了密林。
她这一举救了当今大周的皇后,救了自己的三个儿子,乃至救了数千无辜的姓名,可却也在心里刻下了刻骨的伤痛。
事后那股叛军分崩离析,其中几股叫朝廷军队遇上后截杀,江相亦是派人将林子翻来覆去地寻了几日几夜,却始终不曾找到女婴的踪迹。江夫人大恸之下,一度重病不治,是江相带着三个还懵懂的孩子日日守着她,才唤回了她一线生机的。
饶是如此,江家如今满门尊荣,而江夫人却依旧常年茹素,因着当年未曾寻到女婴尸骨,她便总幻想着女儿未死,可乱世之中,一个才出生的婴孩,又如何会有那样好的运气得以活命。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不过是江夫人不愿接受罢了。
江锦在兄弟之中年龄最长,对当年之事印象深刻。他那会儿不太懂事,后来年纪大了,才知道,自己的性命是当年无辜的妹妹换来的,从此那个女婴成为了整个江家触之即痛的存在。
京中交好的世家子弟大多家中有姊妹,他看着那些女郎同兄长撒娇弄痴,便常常想:若是我的妹妹还在,我一定将全京城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我一定不让她受丁点儿欺负。
后来,江夫人娘家为了拉近与相府的关系,便从从族中旁支寻来一女,便是蒋蓠,将她自幼寄养在相府之中,希望能够等江夫人看开了,便将其视作亲女。毕竟相府没有女郎,在世家门阀之中,这些女郎的存在是维系彼此之间关系的最好纽带。
随着蒋蓠长大,人人皆以相府女郎唤她,可江夫人同三名郎君并不能因此彻底将当年的女婴忘怀,对外一贯以表姑娘呼之,更是从未兴起过将她记入族谱的念头。
对他们来说,那个女婴的存在是不可替代,也绝不能忘记的。
江锦道:“光是凭着银簪,并不能确认她的身份,父亲担忧是有人算计殿下的婚事,才叫微臣走这一遭,也麻烦了这些时日殿下代为隐瞒了。”
“她……”江锦迟疑了许久,才问,“她是什么样子的?”
裴云起看了他一眼,淡淡反问,“明日不就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