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长砚十岁进宫,在紫宸殿当值了七年。
从扫洒的粗使内侍,到天子伴读,他陪小皇帝走过了整整七个春秋。
他为她熬羹汤烧手炉,为她抓太液池里的鱼,也为她补太傅布置的功课。她在雪里罚跪时,他陪她跪了一整夜,为她撑伞暖手;她生死攸关时,他也曾不顾性命替她挡过刀。
她允他无人时在她面前自称臣。
如若不是家里遭了难,他本该是位极人臣的命。
她说这话时一脸惋惜的样子,他历历在目。
可他终究还是卑躬屈膝为奴,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会因几颗胡桃而欢欣的小皇帝了。
魏长砚喉头微涩:“陛下,臣……奴姓魏。”
意料之中的,此言一出,皇帝立时便冷了脸。
沉默在寂静的夜色里蔓延,让紊乱的心跳和鼻息声无所遁形。
良久,赵珩握着匕首倾身靠近他,锋利的刀尖不紧不慢地刺向他的脖颈。
他一动不动,只安静地看着她。
刀尖越来越近,呼吸也开始交错。
赵珩垂着眼,在刀尖触及他脖颈的前一秒,忽然将刀反转,用刀柄掀开他的衣领。
魏长砚面色依旧平静无波,身子却禁不住僵直了,刀柄擦过的皮肤起了一层细栗。
薄薄的中衣下,裸露出他胸口的一块狰狞的刀疤。
她眯着眼,面上覆了一层霜,道:“朕记得朕赏过你上好的金疮药和祛疤膏。你留着这疤做什么?”
魏长砚低头去看,那刀疤年月已久其实早就淡了很多,只不过被一身白净的皮肉衬得格外丑陋。他不答反问:“陛下又为何留着这刀?”
赵珩轻轻笑了,笑里尽是嘲讽和伤怀:“这是悬在朕头顶的刀。让朕时时刻刻记着,生死不过弹指一挥间,而这十六年来弹指之人从来不是朕。”
多少次午夜梦回,那些刀光剑影和淋漓血色撕扯她,嘲笑她,堂堂九五之尊,性命被攥在阉奴手里。
她忽然话音一转:“怎么,你留着这疤,是要时时刻刻提醒朕,朕欠你一条命吗?”她冷笑,“你以为就凭这,朕便舍不得杀你吗?”
“陛下此言差矣,奴皮糙肉厚,留了疤也不碍事,绝无也不敢有以此邀恩之意。”
“这种说辞还是留着应付你义父吧,”赵珩忽然来了气,连名带姓地叫他,“魏长砚,朕当初恩准你自称臣,不是让你去做魏恩朝的狗。”
这话说得尖刻,直往他脊椎骨上刺。
魏长砚脸色一白,欲言又止。
赵珩松了他的衣领,借着月光细细审视他。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这几年,他眉眼间少了几分书卷气,多了几分凌厉,眉尾鬓角似乎还有一道浅浅的疤,整个人透出一股子冷硬和疏离。
她只听闻他在神策军一路高升混得风生水起,如今俨然是魏恩朝麾下最得力的干将。可他当年如丧家犬般离开紫宸殿被魏恩朝丢进军营,这一路上有多少艰辛恐怕也只有他自个儿知晓。
她记得垂揖七年的冬日,吐蕃侵扰边境,剑南节度使领兵抗敌节节败退。朝中大乱,老将请战无兵,魏恩朝手握神策军兵权不松口。
吐蕃大军压境,满朝文武忧心忡忡火急火燎地商议挂帅出征的将帅人选。虽说最后魏恩朝到底还是依了朝臣们的意思,委命当年的骠骑大将军范老将军领神策军的精锐出征,却又封魏长砚为神策军兵马使,让他一路跟随军队做监军。
魏长砚这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魏恩朝义子,一下子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宦官掌兵权本就是先帝昏聩开的先河,大梁朝从来没有宦官任兵马使出征的。
魏恩朝力排众议。这兵权一松手,给了由朝臣们举荐定夺的主帅,万一收不回来了呢?监军必不可少。
那一仗打得艰难,昔日的老将终究是老了,决战之时被敌军将领斩于马下。
举朝哗然。
她以为他再也回不来了。
恐怕连魏恩朝也没想到他推出去的弃子,能全须全尾地凯旋。
我方将领被杀,吐蕃气势愈盛。谁也没想到竟是监军魏长砚力挽狂澜,以一己之力稳军心、定方略,杀出重围、转败为胜。
对此难以置信的朝臣们开始深挖魏长砚的底细,挖出来他原是罪臣之子,戴罪净身入宫,父亲是当年神策军的一名副将。他父亲沈奚在太元末年的太子谋逆一案中,满门获罪。
一个小小的副将在谋逆大案中太不起眼了,没人还记得他。可如今他的儿子却以宦官的身份教满朝文武侧目,好不扎眼。
老臣们扼腕叹息,一把好刀堕入尘泥,为敌所用。
赵珩听闻消息时,亦是大惊。想起她曾听他提起过,他幼年曾跟随父亲在塞外驻边,吹了七八年草原荒漠上的烈风。
可她始终无法把在她跟前毕恭毕敬、伴她读书的小宦官,和传闻里一柄长矛使得极好,一战能绞杀蛮夷数百人的兵马使魏长砚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