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明月当空,白日里的暖风还没有全部散去,知画堂院子里的繁花香味飘入坊内,侵染着笔墨,也见证了一场同门间无情的反目。
魏光一身锦衣,面色冷凝,看着那幅花容团簇,动人夺目的绣球画,他一向骄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嫉恨,但这嫉恨很快被他用不屑的轻笑掩盖了,“俗不可耐,当世丹青风格以春山为领袖,讲究渲染更讲求意境,好比春雨朦胧,远山含黛。忌重笔勾勒,忌重彩浓墨,你这幅画偏偏两个缺点都占尽了,又俗又木,半点神韵也没有!可见脱离了春山派,你一文不名,甚至连画都画不像样!”
他说的确实不错,现在画坛崇尚春山先生的朦胧婉约,不重绘形重写意,大家都将他的名作当做判定一幅画好不好的标准:恢弘、悠远、素雅。而像闻人越这样连花瓣都要仔细勾勒的画法,过于匠气,是很受人瞧不起的那种。
所以当魏光说出这样的评判来,其他一些画师即便觉得闻人越能这么快速地完成这样细致的描绘很难得,也不好表现出赞同之色来,一个个只好眼神来往交流。
“闻远山,你承不承认你不如我?”魏光还在奚落闻人越,众人的沉默给了他勇气,这是来自同行的认可,大家都追捧春山派,闻人越即便画得再细致又如何,他越写实越不被人看好。写意画是行业一致认同的审美,脱离了主流的闻人越,只能被抛弃!
闻人越却在周围人的沉默里笑了,他双目漆黑如夜,脸上半点气恼都没有,“论无耻,我确实不如你。”
“你还敢逞口舌之快!你不必装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若你当真是坦荡无惧,为何不敢说出你被逐出师门的原因?我今日揭穿你,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我只是再也看不下去你欺名盗世。”魏光愤怒道。
窃议之声顿起。
“在此之前,确实不曾听说闻远山已经被逐出师门,我还当他仍在春山门下,原来竟然被他骗了。”
“难怪两人即便同处一室也甚少交谈,并不是相敬如宾而是相敬如冰啊!”
“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被逐出师门的?想必不是什么小事,我听说春山先生还是很和蔼的。”
文人最爱惜羽毛,魏光当众将闻人越的痛处揭穿,为的就是让他名声扫地,借正义之言行泄愤之举,偏偏外人还看不出一点端倪。
兰子玉出来打圆场,“罢了,既是旧事就不必重提了,魏兄也不必这样气愤,你跟远山曾是同门如今又是同事,还是和气为贵。”
他身为知画堂的堂主,对魏光这种动辄砸摊子搞比试的举动是十分不满的,他这知画堂成立时间不算长,阵仗是浩荡,但资历比不得春山先生的画庐,在普通人眼中的名气也不如娱乐性质的乐华楼,算起来不上不下是有些尴尬的。
赏花大会的几个邀约是知画堂从业内转向大众的一步台阶,魏光却要拉着闻人越搅浑这趟水,将这步规划踩烂了,叫他如何不气?但他是有君子之姿的人,不能失态,只能息事宁人。
偏偏魏光不肯善罢甘休,言明希望兰子玉公正行事,勒令闻人越不得再使用春山派的技法作画,摆明了要逼闻人越和春山派划清最后的界线,什么样的作画技法是春山派的?这东西说不明道不清,压根不好定论,要真正做到不再沾边,只能完全放弃写意画。
兰子玉当然不可能按他说的去做,只能来回劝解,正胶着时闻人越却自己主动表态,“你费心设计,想借此绝我的路,我自然不能让你失望。你既断定我离了春山派就走投无路,那我偏要踏出一条与众不同的大道给你看看!”
“你说的!”魏光盯着他,“从此以后不得再作春山派画!”
闻人越目光冷漠地回视他,“斗转星移,往后春山派还算不算数尚不可知,你大可不必这样提前狗急跳墙。”
“那就不必你杞人忧天了!”魏光虚伪地笑了笑,搁下画笔带着人走了。
知画堂不少画师都跟魏光沾亲带故,他这一走,留下来的画师便没剩几个了,有人见状有感而发,“当初兰兄重金邀请他入堂坐镇,如今却反被他牵制了。”
“我看这魏光咄咄逼人,半点没有春山先生和煦通达的风度。”
兰子玉怕引起闻人越不痛快,岔开话题,“无妨,铁打的画坊流水的画师,他们来去自如我不做干涉。”
门外剩下的书僮们见气氛稍缓一个个推挤着进门来,兰辛等几个大胆的围在两幅笔墨未干的画作前研究,最后一致得出结论,闻人越那幅重彩浓墨的画虽然更好看,但魏光的画更有意境。
程宇在旁边将两幅画对比了半晌,不以为意地说,“你们觉得这姓魏的画的好?其实都是洗脑的后果,不过是人云亦云,明明闻大哥的工笔画更高雅,你们却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两幅画一起拿到街上,你们看看老百姓会更喜欢哪一个?答案毋庸置疑,肯定是闻大哥这一幅。”
“你懂什么?”兰辛嫌弃道,“你以为这是做饭呢,光凭颜色好看就行?”
闻人越却从他口中听到一个关键词,奇怪道,“阿与,你方才说写实画是工笔画?你从哪里听到这个说法的?”
程宇一本正经地解释,“工整精致,笔触细腻,不是工笔画是什么?工笔画重在写实画形,越细腻越美丽,你这幅画已经很生动了,但还稍显死板,如果再在这些地方区分出阴影,一定会更立体。”
程宇不懂画,但有着普通人最真实的感观:有人喜欢水墨画,有人却觉得油画更美,而这二者的区别就在于一个写意一个写实,写实是大多数人最容易接受的审美,越真实越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