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归来的福大人,到府门口下了马,出了一身薄汗。眼见已近孟夏时节,柳枝洋槐都已抽枝发芽,京城虽是风高,吹到人身上也是融融暖意。今儿个在军机处,章京们都凑过来恭维,说三爷今日眉角含春,瞧着是格外的精神,就连二哥看见自己,也笑得有些诡异。联想起一早平安的话,福康安嘴角不禁浮起一丝笑纹,他们哪里知道,自己昨晚上跟小妖精打了一架呢。
哼着小曲走过穿堂,推开书房门的门,神清气爽的福三爷正好看到摊了一桌子纸笺的条案后面,相见小妖精一脸肃容,浑身上下笼着一股杀伐之气。
福康安没说话,悄悄绕到香见背后。只见她双肩微耸,眼睛死死盯着笔峰,象牙一般的鼻尖上已经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昨天的威风样子哪去了?不过写个节略,也能把你难为成这个样子?”他从背后抱住她,恶作剧般的去挠她悬空的手心。
相见被吓了一跳,手一松,那狼毫便在淡金色的纸笺上斜斜划过,恍如一笔墨梅,旁逸斜出。
福康安哈哈一笑,“让你拿笔写字,又不是拿刀砍人,怎的就慌称这个样子?”
相见顺势偎在他怀中,感觉他暖暖的呼吸拂在鬓边,苦着脸抱怨道:“爷,这笔太软!”
“噢,笔太软……”福康安眉梢一挑,伸手在她大腿上掐了一把,凑到她耳边幽幽问,“那你见识过什么是硬的?”
相见顿时红了脸,作势推了他一把,背过脸去,“爷最硬,硬的能长驱直入,攻城略地,行了吧?”
“说得好!说得好!”福康安笑得更加得意,扳过她的脸亲了一口,“别掉着一张小脸,不就是写字嘛,爷教你。”
相见瞧着他那对笑弯的眼,心想这人一定是故意来跟自己显摆的。但见他握着自己的手一同握了笔,先在砚中舔饱了墨汁,先一撇,一竖,然后右边一横,再一竖……
相见反应了一下,才晓得这是个繁体的“传”字。
“写字首先要腕力沉稳,似你这般,笔都握不紧,字的间架结构不就乱了。”福康安放开她的手,讲说的态度倒是一本正经。
相见自然晓得他说的不错,可一时半刻,这毛笔字也是学不会的。她咬了下嘴唇,轻声嗔道:“都是这个笔不好,用得不趁手。”
福康安瞧了她一眼,并不答话,左手将她搂到一边,右手执笔,在那洒金纸上一挥而就。他幼时在宫中念书,一笔行楷是皇帝亲自指点过的,带兵这几年,虽写得少了,但是历经山川风物,厉兵秣马,字也更加挺拔俊逸。
搁了笔,他抬眸笑道:“过来瞧瞧,看你家爷写得好不好?”
傳情每嚮馨香得,不語還應彼此知。
隻慾欄邊安枕蓆,夜深閑共說相思。
相见只看了几个字,腮边就已是红霞满天,回身拽了拽福康安的衣袖,嗫嚅着说:“此诗该用薛涛笺。”
福康安不禁拊掌,“香儿说的不错,一会儿便用薛涛笺重新写了,找人裱了放在你床头可好?”
香儿,这似乎是他头一次唤自己的名字。记得曾经跟教习大婶确认过,这个身体主人的名字是香见,与自己同音。如今被他这么一简化,倒莫名生出几分亲切况味。
她闭了闭眼,感觉有丝细细的热流从眼角溢了出来,接着便有人捧了她的脸问她,“香儿怎么哭了?”
睁开眼,福康安一双黑亮的眸子与她近在咫尺,略显急促的呼吸擦着她的鼻翼,微微有些痒。
她忽然探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我喜欢爷这么叫我。”
“傻瓜!”福康安回吻了她一下,“还记不记得是谁信誓旦旦,说无论如何不做爷的如夫人,要做女校书,如今又这样痴缠,真真是个磨人精。”
香见不好意思的一低头,想起不过十几天前,自己跟他说过的那番话。可如今,却是情之所至,一颗心已经被他占得满满的。
福康安像是懂得她的心思,两支手臂将她抱得紧紧的,下颌落在她的头顶轻轻摩挲。他箭袖上的海水江崖纹,便直直落入她的眼底。她很少见他穿官服,那样纷繁复杂的纹饰配色,也是第一次见,红蓝相间的海水绣纹,在曲曲折折间,拱起一朵又一朵的祥云。重叠反复,延绵不绝。
门口不妨有人轻咳了一声,福康安的下颌微动,似乎迟疑了一下,才问道:“谁在外头?”
香见有些不好意思的转到他背后,探出半个头往门口看,原来,竟然,是那日被她触了霉头鹅黄裙子的娇娥。
“姐夫吉祥,二格给姐夫请安。”娇娥的视线,却不及香见,矮身一福,然后抬起头,定定看向福康安。
福康安没想到是她,微微一皱眉,淡淡问道:“你怎么来了,可是夫人有事儿?”
“回姐夫的话,姐姐无恙,这会儿正跟岚翠在屋里看姐夫送来的西洋自鸣钟。二格也得了姐夫的礼物,特特过来道谢。”她今天穿了一件湖蓝旗装,还特地踩了花盆底,跟福康安回话也是轻声细语,怎么看,也算得上婷婷袅袅。
“自家人,何必客气,既然过府陪你姐姐,那就安心住下。”福康安耐着性子应酬了两句,抬眼开始寻找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