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之跟着他走过幽静的青石板路，院外是一片僻静的竹林，冬日里难得看到这样翠生生的绿意。　　昭之故作随意的跟他打探情况，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并非昭之臆想的军营里，而是罗芜州太守府衙的后院。　　泾关城内的百姓有九成已经转移出来了，双方都处于备战期，上一战靖国是失利于政治阴谋，幸而战后修复处理得当和防御措施及时，双方此时陷入僵持状态。　　大战一触即发，与姜国的谈判彻底破裂，各个关口已经戒严，为避免城内混入奸细，城门口盘查极为严苛。　　约摸走了一炷香的时间，她被引进一处房舍，在小厢房里等了一会儿，身着青衣的女子送来饭菜。　　昭之坐在椅子上，那青衣女子放下饭菜，抬头看了她一眼，那女子模样相当俏丽，明晃晃的凤眼，看她的神色却叫人不太舒服，带着点试探和轻蔑。饭菜一一摆好，三个小菜，一碗汤，一碗米饭。　　那女子摆好之后并未离开，只是站在原地，昭之不动筷，只是风轻云淡的看着她。　　“姑娘试试看，饭菜可还合胃口，不和胃口的话再给您换。”礼数和话语明明极为周全，可那双窥探的眼，直勾勾的盯着她。　　“恩，还不错。你辛苦了，先去忙吧。”昭之还是淡淡的，青衣女子屈膝行礼，掩上门退了出去。　　昭之一颗颗数着米粒吃完饭，日光全部都沉了下去，天色几乎全黑了。钟九还在门外等，昭之想跟他一起去找找包袱，钟九为难的拒绝，一会儿说那地方远，一会儿说马厩粗鄙不适合女子过去。昭之再三坚持，钟九只得带她前去，走到门口，钟九便不愿意她往里走，昭之便在门口等。　　一炷香，两炷香，昭之正打算进去找人的时候钟九终于出来了，两手空空。“包袱呢？”　　钟九摇摇头，神色复杂，“半个时辰前主子派人过来拿走了。”　　昭之点点头，“带我去见他吧。”　　　　再次回到小院，灯火辉煌，暗香浮动，院子里并无人迹，钟九将她送到门口便不再往里走。昭之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推开门，孟琮沅披着外衣坐在桌前上，墨色的发披散着，精雕细琢的五官，手里拿着一纸书信，桌面上放着摊开的包袱。　　孟琮沅背靠着圈椅，坐着不动，只是转过眼神来撇了她一眼，带了点冷意。　　昭之抬腿迈步，走到桌前，将一样样东西重新收好，找出一件厚厚的银鼠夹袄，然后仔仔细细的将包袱重新系好。钱袋那时候给了刀疤脸瘦高个，还好她贴身还藏了几张银票，其他的倒是一样没少。　　孟琮沅看着她解下披在身上的大氅，穿好夹袄，将那件大氅细致叠好，然后勾着包袱。他咬牙问，“你又要走？”　　昭之后退几步，再一次想将他整个人印在心里，她嘴唇抖动几下，竟然说不出话来。　　良久，才低声回答，“明天走，师兄没等到我，他该急了。”　　孟琮沅不紧不慢道：“若是有人等了你十七年，”顿了顿，漫不经心的扫了她一眼，昭之面色急变，又继续问，“你猜，他会急吗？”　　昭之用力握紧手心，克制语气里的情绪，“大概不急吧，不然的话，他早就来找我了呢。”说到最后，尾音微微上挑，眉目含笑，带着那么一点点调笑的语气。　　孟琮沅放开手上的书信，向她走来。　　昭之下意识想后退，忽然察觉自己表现出不该有的慌乱，她挺直脊背问：“既然已经等了十七年，何不干脆继续等等，说不定哪天我就死了。”　　孟琮沅不予理会，他走到离她两三步的距离，轻轻地说：“留下来，我带你去见他。”　　昭之很想做傲慢状，可是急促的呼吸显得她的声音有些底气不足。“凭什么我去见他，凭什么他着急我就要送上门。”　　孟琮沅一抬手，昭之先是微微瑟缩，又故作强势，红着眼梗着脖子看着他。强劲的力道按在她的后腰，昭之撞进一个温暖又坚硬的胸膛里，却依旧强硬道：“我偏不，我一个人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见他。”　　孟琮沅严肃地说，“昭昭，你看这世道，每天每时都在打仗，死人。很多人还没出生，就没了父亲，很多人才刚出嫁，就没了丈夫，很多人刚刚年迈，就没了儿女。还有更多的人，从出生起就没了爹娘。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这样，有这样的一个机会。”　　昭之没有在说话，她的下巴抵在坚硬的肩膀上，双目微阖，灯火将她的侧脸照在窗纸上，窗纸上出现一抹剪影，那张漂亮的脸上长长睫毛低垂，微微抖动，臻首轻抬，小嘴微启。　　只抱了一会儿，昭之才意识到又被吃豆腐了，猛地推开他。孟琮沅触不及防被推了个踉跄，退了两步稳住身形。　　昭之扬着小巧的下巴，抬手指着门口，“你请吧，我要休息了。”　　二人的视线落在门外，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开始飘着棉絮一般的小雪，无声的落在地上，不一会儿便化作雪水，红白相间的梅花开得更胜，空气中盈盈浮动的暗香。　　孟琮沅嘴角上扬，竟然吟唱了一首小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昭之心中大动，门外的景象倒是让她想起纵马高歌的大漠，豪情万丈，不由得轻轻点头，“这天气，饮一杯哪够。”　　孟琮沅很快让人温了酒，倒在杯中，沁出阵阵酒香，不一会儿又送上一锅羊肉底下放着红泥小火炉，散发着浓郁诱人的香气。　　二人优哉游哉的坐在塌上，门已经被人从外面带上，室内放了几盆炭火烧的暖洋洋的，孟琮沅推开窗户，凛冽清新的空气吸入鼻腔，幽幽的梅香，这酒还没开始喝就有几分醉意了。　　昭之刚刚没有吃几口饭，这下嗅着羊肉的浓香酒香，腹中馋虫大动。夹了一块滚烫的羊肉，轻轻咬了一口，肉质鲜嫩可口，汤汁回味无穷，着实痛快。孟琮沅一口酒，一口肉，吃得也极为享受。　　二人正吃得高兴，听见一阵脚步声跑进院子，昭之侧头那人影跑的极快一闪而过，才一瞬房门已经推开，“沅哥，听说你带了个男人回来，还藏在你房里……”　　昭之默默看着手中酒杯，暗地里叹了口气，一个个的，当这是自己家里啊，能不能敲敲门。　　没好气的抬头，筷子啪嗒一声掉在小桌上，“姜舜？”　　眼前这个紫衣少年不是据说回京城成亲了吗？不对，他的未婚妻班青据说要嫁给眼前这位他的表兄孟琮沅。还是不对，这种时候姜家这位金雕玉琢的公子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种刀光剑影的地方……　　紫衣少年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眼前这两人，昭之心里数个念头转过，孟琮沅兀自吃肉喝酒，毫不理会，大有一股【泰山崩于前，我自岿然不动】的气魄。　　“喂，你瞎啊，居然把我看成姜舜那个小白脸。”紫衣少年一手怒指昭之，一手叉腰，瞪着昭之大吼。　　昭之眯起眼睛，大大的不悦，好酒好肉被打断已经很不痛快了，这小子说话又如此的不中听。　　她只见过姜舜两次，倒也想不起来他具体什么模样，只觉得顶好看，眼前这孩子也是漂亮得紧，又穿了紫衣，年纪倒是比那姜舜要小几岁，不过这嚣张的气焰和姜舜真是十成的像。就算是她弄错了，也不必如此直白的骂人吧。　　昭之掏掏耳朵，目光灼灼盯着少年的脸，故作惊讶的掩着嘴，“我看阁下比那姜舜还要白上几分啊，这是怎么保养的，真真是肌肤若冰雪，叫人好生艳羡哪。”　　“你竟敢把我比作女人，你找打！！！”紫衣少年恨恨的磨牙，开始卷衣袖。　　昭之乐不可支的看着他，说了才两句就忍不住要动手，姜家到他这一代前途堪忧啊。　　孟琮沅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放，训斥一声，“闭嘴。”　　那少年仿佛被下了咒，脸色一变，眉眼低垂的走到他身侧，伸手扯他的衣袍，低声下气的喊，“沅哥。”　　他话才说完，鼻子不停吸气，注意力又被炉子上的一锅羊肉给吸引，嘴里喃喃道，“香味浓郁、肉质鲜嫩，肥瘦相间，好香的右玉羊肉。”又将鼻子凑到酒壶前，“汲取东湖水，酿得万里香，居然是玉曲烧。”说着又往前凑了凑，喉咙咕咚一声，咽下几口口水。　　昭之正担忧他那潺潺口水会止不住留到酒壶里，孟琮沅将酒壶挪开，少年杏仁般得眸子忽闪忽闪可怜巴巴的看着他，昭之心里痒痒，想到师兄养的白狐狸。　　孟琮沅无动于衷的自顾饮酒，少年大力摇着他的衣袖，一杯酒洒了大半。他无奈吩咐下人添了一副碗筷，那少年喜笑颜开的乖乖坐好，等着他的餐具。　　他夹了一块羊肉，半眯着眼睛吃起来，一口酒，一口肉。　　一时间，屋内只剩咕噜咕噜的羊肉汤汁翻滚的声音，玉石筷子和杯盏清脆碰撞的声音，屋外的雪花已经变大了，洋洋洒洒的飘下来，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银白。　　孟琮沅大概是饿得久了，吃得很快，那少年吃得更快。昭之吃了几块肉之后就不在动筷，她只喝了几杯酒，便觉得有些微醺，腾腾热气涌上头，脸颊熏得通红通红。　　才一会儿功夫，锅子见底，少年一边吃肉一边推身侧孟琮沅的胳膊，嘴里声音模糊，但光看他意犹未尽的表情就知道他说的什么，“沅哥，不够吃了，你让人再上点肉吧。”　　孟琮沅早已放下筷子，端着一杯酒，一饮而尽。他扫了一眼昭之，然后看着少年吃完最后一块肉，“没了，滚吧。”　　那少年不情不愿的放下筷子，又重重的瞪了微醺的昭之，甩着衣袖出门了。　　孟琮沅站起身，将昭之抱起来放在床上，昭之的额头被他的呼吸弄得痒痒的，忍不住咯咯笑个不停。孟琮沅面色沉静，黑眸专注的看着她，低声说，“再等几天，我就带你去见他。”　　昭之不知道听没听到，脸色有一点变化，眼眸里带着一丝笑意，仿佛白雪皑皑的天地间出现的一抹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