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元年,新帝赵元登基。 上元一过,他便是七岁了,随着天气转暖,寒冬终于渐渐远去,这个春天的到来,也正好昭示了这天下将会迎来一个新的时代。 嘉定关位于大虞最北,占据着天堑,将北契的虎狼之师挡在国门之外,乃是边塞之咽喉,国朝之锁钥。 这时的边关犹被冰雪所封,道路几乎皆是冻土,马若是跑得快了也要打滑。 可就在几天前的一个夜晚,一骑快马从嘉定城内奔驰而出。 这样的快马,日夜不歇,每到驿站便更换马匹,每日以一百二十里的脚程赶向帝京。 按规制,这需得是呈报最高一级的急递才能如此。 三日后这快马终于达到京师,送信之人将怀中急递交出去后便累倒在地,那封急递迅速被送入内阁,送到首辅江维仁的手里。 那是一个黄昏,江大人刚离开文渊阁,准备乘轿回府,他一整日都在处理国事,终于在此时得以归家休息,可谁料从午门跑出来一个小黄门叫住了首辅大人。 那封信被送至他的手上,身侧江家的仆从在一旁看着,只见那双白玉般修长的十指将手中的信纸展开,那封信定然不长,因为江大人目光只一扫,几乎下一瞬,那仆从就看到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首辅大人,目光变得凝重起来。 “不回府了,”他开口对仆从吩咐,又侧身对着那小黄门道,“遣人去将几位阁老都请去文德阁,再传信去三大营,命各级将领自此刻起,尽数回营待命,不得擅离!” 被他此刻的语气所震,那小黄门怔怔的,江维仁一边将那信纸叠好收入袖中,一边低头冷冷道,“还不快去!” 语气也不算多严厉,却将那小黄门吓了个激灵,忙不迭的赶去传令了。 那封信的确不长,因为只有一行字,而这句话,却足以影响整个天下。 那一行字是:北契破关,郭绪叛敌,嘉定已失。 自新帝登基起,晏清从皇后变成了太后,便由凤仪宫迁至了仁寿宫。 前来传信的小黄门被拦在宫外,通传到扶缨那儿,她出来后皱着眉问,“什么事儿?这会子娘娘在看书,你且告诉我,我到时候禀给娘娘。” 那小黄门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才道,“姑娘恕罪,这消息必须得亲自面禀太后,若是迟了,那就是杀头的罪,请姑娘饶奴才一命。” 扶缨见他慌成这样,寻思着定然是大事,便道,“行吧,你随我来。” 晏清的确是在看书,她爹生前执掌翰林院的时候,主持编修了大量书册,人死如灯灭,人家记不得这些了,她这做女儿的却不能忘。 殿内的宫人都被她屏退了,天还未暗下来,便也没有命人来掌灯,扶缨进去的时候,便见她坐在窗边的暖炕上,听到推门声正转了头来。 “娘娘,司礼监遣人来了,说有急事要面禀。”扶缨道。 晏清点点头,便见她身后那个小黄门踏进殿内,然后径直跪在地上,颤声道,“禀太后,北契入关了。” “啪”的一声,她手里捏着的那册子便掉落在炕桌上,愣了一下,她才回过神来问,“已经入了关?” 嘉定关是横云山唯一的缺口,又有“虎口关”之称,就是因为其易守难攻,横云山是大虞北边的屏障,嘉定若破了,关内一片沃野,北契的骑兵直下,便再无遮挡。 嘉定一破,则天下危矣。 “入了,”那小黄门低着头答,“嘉定关的守将郭绪叛了敌。” 因嘉定关的重要,历来陈兵最重,辎重最多,北契若要攻城,没有月余实在难以攻下,可若是守将叛敌,那固若金汤的嘉定关,便成了摆设。 晏清霍地站起身来,看着那小黄门问道,“江大……内阁诸位大人如今在哪儿?” 那小黄门自然没留心她几乎脱口而出问想问的是江大人,只答道,“阁老们都在文德殿,正等着两位太后前去。” 晏清到达文德殿时,殿内几位阁老,司礼监掌印张芳,还有曹太后悉数都在,还有枢密院的几位,也正候着,殿中挂着一张巨大的舆图,像是一面画壁。 而舆图前,一人卓然而立,正是江惟仁。 殿内的大臣正打算行礼,晏清已先一步摆手道,“不必拘礼了,直接说吧。” 晏清以为,前方的战报,自然是枢密院的人先来说,谁料竟是江惟仁,转身指着舆图上的几处地方,对着众人道,“急报是从嘉定送出的,在三天之前,嘉定之后就是郢城,行军不过半日便到,郢城守将是王肃,此人虽勇武过人,可运筹帷幄不及郭绪,臣料他至多守到第二日,再来便是涿州,涿州守将刚刚调换,将兵不合,到今日,臣猜想涿州怕是已经破了。” 急报刚传至京师,谁都未曾料到,他却能这般分条缕析,对几城的守将及守备知道的这样详尽,想来是平日就了如指掌,国事如此繁重,他却要事事都了然于心,看来这首辅之位,还真不是其他人能坐得了的。 “这郭绪为何要反?”晏清突然抬首问。 谁也没料到她会突然如此问,都有些发怔,还是江惟仁,看着她答,“因为他当初是沈注一手提拔上来的。” 不仅是郭绪,当初沈注掌权,在军中提拔了众多自己的人,兵部尚书直接成了傀儡,这郭绪被放到嘉定关那样重要的地方去,自然是深得沈注的信任, 可沈注倒台,被发配琼州,朝廷里他的人逐渐被清理,唯独军中,尤其是边关,因忌惮北契而没有大动。 这郭绪是个能将,虽是沈注一手提拔,可先帝却很是欣赏他,先帝在时,江惟仁自然不敢动他,如今先帝崩殂,新帝年幼,他既然是沈注的人,那江惟仁又如何会放过他。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铤而走险。 “不仅如此,”江惟仁又缓缓开口,“当初他在军中随意安插亲信,北边几城大量的将领是世家子弟,多是纸上谈兵,少则十余日,多则半月,北契必直抵京师。” 此话一出,殿内一片噤声,过了一会儿兵部尚书才弱弱开口,“宣城自古拱卫京师,有三万驻军,城墙上设有数十架去年新制的三弓床弩,想来还是能坚守个十余日的。” 江惟仁却冷冷一笑,“那好啊,宣城若是失守,第一个便拿崔尚书是问。” 听了这话,那崔尚书哪里还敢有话说。 晏清见了却是摇头,堂堂兵部尚书,到了如此关键时刻,也这般不堪为用,她忽然觉得江惟仁所说,或许并非危言耸听。 如今要如何应对,还得等着后头陆续送抵京师的战报,内阁几位与枢密院的人自然别想休息了,晏清与曹定真也坚持守在文德殿。 终于,在破晓时分,第二封战报传来,印证了江惟仁的第一个猜测。 郢城失守。 京中三大营,早在昨日就已收到江惟仁的命令,集结待命,按枢密院拟定出来的计划,那便是大军即刻开拔,支援涿州,将敌军击退到嘉定关外。 这听起来是目前最有效的战略,却遭到了一个人的反对,那边是首辅大人。 而接下来江惟仁提出的计划,震惊了所有人。 “三大营留守京师,寸步不离。” 这在众人听来几乎匪夷所思,三大营是朝廷最精锐的兵力,若现在立即北上,或许就能遏制北契的攻势,将危机化解在京师之外。 他这样布置,几乎是放弃了北边几城,直接以京师为战场。 看着众人惊愕的目光,江惟仁只能耐心解释道,“北契历来秋后来犯,为何?因为他们不似我朝,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北契行军没有军粮,要靠攻城后四处掠夺,秋后北边各仓粮满,百姓又户户丰收,他们掠够了粮食牲畜,好回草原过冬,可此次初春犯境,又是为何?因为我朝新帝登基,人心不定,又遇上郭绪里通外合,此时南下,不为抢粮,只为彻底倾覆大虞。” 殿内鸦雀无声,顿了一下,江惟仁才再度开口,“所以,这一次他们会以最快的速度,不惜一切代价,直取帝京。三大营北上,或许刚走到宣城,北契大军便已赶来,宣城虽然历来都是拱卫京师之用,可向来驻兵不驻民,那宣城才多大,已有三万大军,三大营数万人再一去,挤在城中调度不开,我若是北契主将,只需分兵一半围城,一半绕开直往京师而来,到时候京师无兵可调,便只能坐以待毙。” 枢密院的众人皆是最善战术谋略的,这会儿听了他的话,也无人再敢反驳。 打仗之事,无论是晏清还是曹定真,都没主意,自然要由内阁和枢密院来商定,江惟仁虽然是首辅,刚才一番话也无可反驳,可让三大营留守帝京,等于是放弃了北边的抵御,若京师再失守,那整个大虞便危如累卵。 谁也不敢冒这个险,是以枢密院几位大人据理力争,江惟仁又岂会让步,最后相持不下,是曹太后出来直接盖棺定论。 既然枢密院坚持让三大营北上,首辅又坚持留守,那便让三大营的士兵一半开拔北上,一半留守京师。 北上的那一半士兵在第二日便出了京师,当日的夜里,前方战报传至文德殿。 报的是涿州失守,而这战报,是一日前从涿州发出,是以到达帝京时,北契大军应当已经直指宣城,算下来,不出一日,便能抵达宣城城下。 三日之后,江惟仁的预言再度应验,宣城被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