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齐与它的邻国东越一衣带水,边境线上横亘着一方绵延起伏的山脉,这座山被一条日夜不息的大河天然分割为两个部分,说来也奇,正因为这条河,被分开的两座山物产并不尽相同,就拿香材来说,普通香材自不消细说,然齐国境内的这座山上特产洛香,而越国境内那座山上则特产露茶香,是以,人们称齐国境内的山为洛香山,越国境内的山为露茶山,理所当然地山脚下的两座边城就分别为洛香城与露茶城。再者,这两种香的特性截然不同,洛香浓郁迷人,露茶香则清新舒心,然而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都极稀有难寻,可即便如此,香农们还是争先恐后,去向野兽出没、烟瘴密布的大山深处,只为那点足以改变命运的希望。 慕元珣与七叶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前进了山,七叶自小不是跟着莫大娘进山寻香,就是与洪伯一同采药,对这洛香山最是熟悉不过,自是要担负起向导的职责,好在慕元珣惯于行军打仗,在这山里的生存技能与七叶不遑多让,二人互相照应着,进程也算快当,只是,七叶肩上的包袱早就不知道何时到了慕元珣肩头。 山里杂生的大树层层相荫,遮日阴天,只间或有光线透过树叶的间隙投射下来,所以,太阳西斜后,山上暗得更早一些,七叶经过一天跋涉,早已香汗淋漓,忽又觉得闷热难耐,呼吸也不似早先那般顺畅,左胸口隐隐作痛,大叫不好,慕元珣急忙停下脚步,三两步便赶到七叶身边,只见七叶捂住胸口,微微喘着气说道:“怕是要下雨了!” 慕元珣见七叶脸色不好,赶忙扶住她,环顾四周,说道:“今日不赶路了,且先找个地方避雨吧。” “慢着”,七叶说道,只见她一只手弯曲着放在嘴边,抬头向天空的方向,“啵咕咕—” 停了会,静谧无声的山林突然传来“啵咕咕—啵咕咕—”的鸟叫声。 “哎呀!是双声,果然要下雨了。”七叶见慕元珣一脸不解的样子,解释道:“是山鸠,有道是山鸠唤,天将雨,单声晴,双声雨,刚刚回声的山鸠叫了双声。”说完转了个圈看了看,笑着对慕元珣道:“有了,跟我来!” 不一会儿,两人沿着一条小道寻到了一处山洞,洞的中央有一堆尚未燃尽的树枝,上架一铁锅,地上放一壶、几只破盏,山洞里侧有一块大石,上铺干燥穰草。 慕元珣见此,问七叶道:“这里有主人?” “这里呀—人人是主。”七叶见慕元珣目光有疑,继续解释道:“是上山香农歇脚的地方,嗯—第一个人找到了这个山洞,第二个人背来了穰草,然后第三个、第四个,就有了现在这个地方,有一次洪伯跟我误了下山的时辰,误打误撞找到了这里,怎么样?还不错吧?”说话间,天已尽黑,七叶摸出火折子,用力吹了下,点着了地上的火堆,瞬间整个山洞便亮堂起来。 慕元珣随手拿了个火把走出山洞,不一会抱了一堆树枝进来,他蹲在篝火边,折断树枝往那火里添,七叶解开包袱,拿出个馍递给慕元珣,自己也拿出个就着凉水吃起来,正吃着,就听雨水“吧嗒—吧嗒—”落在树叶上,七叶跑到洞口坐下,回头像慕元珣招手:“过来。” 慕元珣听话地走过来挨着七叶坐下,只见七叶微微闭着眼,侧着脸,一只耳朵向着洞口,“你听,每个雨点都是不一样的,这个轻一点,哎—这个就是个淘气鬼……”七叶听不见慕元珣有动静,睁开眼看见他也闭着眼,正静静听着雨声,长长的睫毛轻微地颤抖着,棱角分明的侧脸,薄薄的嘴唇,七叶看得有些呆了,慕元珣忽地转过头来,七叶躲避不及,随手抓了水囊猛灌了两口水,喝得太急呛得直咳嗽,“听、听见了吗?”慕元珣点头,将七叶惊慌失措的模样看在眼里,眉梢带笑。 七叶从包袱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展开一看是少许茶叶,叹了口气对慕元珣说道:“冲茶虽以山泉水为佳,可现在天黑了没处寻去,你且将就着—”话还没说完,似是想起什么,一手提起那锅放在洞外接水,“差点忘了,这山上的雨水好歹来自山上,与我们喝的水自是不同,今日啊,我们也学那文人风雅一回。”不一会,眼见着接了半锅雨水,慕元珣挡在七叶前头将铁锅拎起架在篝火之上,水沸后,七叶将它稍稍放凉,用那茶叶冲了两盏茶,递了一盏给慕元珣,“这茶啊—”七叶嘬了口茶继续说道:“虽比不上你平日里喝的精工细制的好茶,但摘自这山上的野生茶树,采摘、烘干、揉捻都是我们自己做的,尝尝看。” 慕元珣细细品着茶,见七叶不时展开手掌轻抚胸口,知她定是不舒服,不禁皱了皱眉头,七叶以为他不喜这茶,“怎么了?不行吗?”七叶问道。 慕元珣摇了摇头道:“清冽甘甜,茶是好茶。”他指了指七叶的胸口,面露关切之色,“不舒服吗?” “嗯,老毛病了,一到下雨就隐隐地疼,连洪伯也一点办法都没有。”七叶把头别过去,雨渐渐大起来,雨点落到地上击起一个个水泡,又随之破灭,四溅开去。七叶目光渐渐涣散,忽地醒过神笑着对慕元珣说:“以前怕下雨,虽不是剧烈的疼痛,可就是这若有若无的疼才磨人呢!不过,后来我发现了听雨的方法,注意力转移了反倒不觉得什么了,反而得了项乐趣。” 慕元珣听出她对此并不想说太多,便转言问道:“这茶叫什么?” “不知道,何必一定要知道它叫什么呢?名字与它而言便是羁绊,它长在深山,自由轮回,也是机缘巧合,被我们发现了,你若喜欢,现在给它起个名字也可以啊!”七叶巧笑倩兮,生动的面庞映衬着跳跃的火苗,更显灵动。 慕元珣若有所思,不再言语,只慢慢品茶。七叶起身环顾山洞,她的影子成倍地放大映在洞壁上,一时玩心大起,拉着慕元珣面对面坐在石床上,两只手掌相合,同时分开食指,洞壁上便映出一只狗,七叶嘴里“汪汪”地叫着,食指配合地一动一动,接着又变成一只苍鹰、一只兔子、两个娃娃……慕元珣被七叶感染,也变换出不同的造型来,只是配音有些生硬,七叶被逗得前仰后合,渐渐有了睡意,不久便合衣倒在石床的一角睡着了。 雨渐止,偶有习习凉风将树叶上聚集的雨水吹落,山洞篝火的那点光使得浓重的洛香山更加静谧、幽暗,昏黄的火光倒像要被这无边的暗夜吞噬似的。慕元珣尚无睡意,正盘算着行动计划,忽听得七叶翻了个身,口里喃喃说道:“阿娘,别叫我一个人走……阿娘,我们一起走……”说着伸手一把抓住慕元珣的衣角,紧紧攥在手里,方才安稳入睡。慕元珣听七叶如此说,身子猛地一震,心紧紧地揪着,他凝视着七叶,伸手抚平她微蹙的眉,将外衣脱了轻覆在她身上,自己则下地往火堆里添了些树枝,火苗直直往上窜,他抿着嘴,凝重的神色中似乎掺杂着一丝忧虑,七叶刚刚的呓语明明是东越方言,她此前如此惧怕去露茶镇,她是越人吗?还有宇文邺,他利用七叶只是为了那一个目的吗?是不是还有其他?然而这些对他慕元珣而言都不能称为问题,甚至七叶一直放不下的洛霆……想到这,他透过火光去看那张熟睡的面庞,露出不可一世的笑。 七叶在天大亮的时候猛地惊醒,心下正懊恼误了时辰,却四处不见慕元珣,定睛一看那铁锅不见了,知他找水去了,果然不多时,慕元珣提水进来,见七叶醒了,便示意她过来接水洗脸,还留了点便架在火堆上烧着。“你早就醒了吗?怎么不叫我?又迟了……”七叶不好意思地说道。 “呦!不错啊,知道道歉了。”慕元珣顺手接了个饼给七叶。 “什么呀!我又没错,干嘛要道歉!这是陈述事实,懂吗?”七叶朝慕元珣翻了个白眼,“你不会这么没有人情味吧?是!我是你雇的,但这是体力活,很累的,我不好好休息,怎么给殿下您干活呢!你说是吧?”她接过饼子狠狠咬下去,顿时觉得又干又硬,难以下咽,叹了口气,“唉—我长这么大,只进了一次聚鲜楼,满满一桌菜啊,一口没吃着……”七叶用力咽了下口水。 “怪我咯?你就这么思嫁心切啊!可以,我看那李公子对你一往情深,你此番回去给人再送朵茉莉花,今后你可以天天在聚鲜楼吃饭。”慕元珣总是可以说出这种让七叶跳脚的话。 “……”七叶不再言语,恨自己平时伶牙俐齿,怎么偏偏屡屡败在慕元珣手下,可说来也怪,每次跟他斗完嘴,心情都莫名会好,就算有烦恼,也都会一扫而光。 “你在叫莫七叶前是洛雪,那在成为洛雪之前呢?你是谁?”慕元珣看似随意地问道。 七叶听他这么说,猛地抬头,又立即将头扭开去,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并未料到慕元珣会如此问她,努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那时小,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七叶遮掩着说道,“呀!都快日上三竿了,我们快赶路吧。” 慕元珣不再追问,得到这个答案他已经满足,至少,这次她并没有对他否认自己是洛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