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房里摆着两个绣架,一个已经接近完成,另一个却刚刚开了个头。望眼欲穿的侍女终于盼回自己的小祖宗,着急忙慌地递来冷水浸过的帕子:“我的大小姐,你怎么又弄得满头大汗!夫人马上就过来了,你这副样子保准露馅。”
孟歌三下五除二地擦擦:“没事儿,纤云姐姐,我马上就能缓过来。”说着,她坐到刚开头的绣架跟前,拿起针,深呼口气,银针才在绣布上穿了两三个来回,脸颊上的绯云就落潮似地褪下,呼吸也渐渐平稳。
孟由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走到自己的绣架前,执起针就跟握住剑似的,针针线线都走得敦实,甚至有些苛求完美。
上云没有男人学女红,就算访遍各地,也鲜有男人学,孟由对女红也没有特别的兴趣,之所以学,全是因为孟歌。
孟歌到了八岁,还是整日疯闹,没有一刻消停,林氏越看越觉得不能任由她的性子发展下去,便强制她修习女红。
伙伴们都广阔天地、自由自在,唯独她要坐在一个小房子里穿针引线,孟歌哪里肯干,哭哭闹闹不成就开始绝食。孟家主早就心疼到肝颤儿,三番五次劝林氏“她不愿意学就不学,孟家何曾缺过绣娘”。夫妻俩成亲二十五年,头一次吵得急赤白脸,连着冷战好几日,谁也不肯服输,林氏越思量,越是怒火攻心,最后撂下一封“和离”信,就开始打点行李回娘家。
孟由虽然才十二岁,却颇具小男子汉风范,见状,三天两头哄孟歌:“孟孟,哥哥陪你一起学怎么样?女红啊,其实就跟你在河边玩是一样的。你不是经常在河边的沙滩上画画吗?女红也是画画,只不过是用针和线在布上画。”
“在布上画会比在沙滩上画好玩吗?”
“当然更好玩,你看在布上画出来的都是五颜六色的,而且在布上画画更难哦。”孟歌的一双小黑眼珠滴溜几圈,撒腿跑去找林氏认错撒娇。眼睛盯着针尖,越认真越投入,脑子里反而越空旷,孟由揉揉眼睛,将自己从这种虚无的状态中拉出来。
孟歌曾说过,刺绣的最高境界是“眼里是针,脑里无画,耳里无音,针针线线,皆为天意”,她是修道的天才——虽然从来没人点破——从很早开始,她本能地将刺绣变成了一种修炼方式,她嘴中的最高境界其实就是道家的“坐忘境”。
孟由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甚至没有将这个想法变成文字或者词语,他害怕孟歌所说的最高境界,就好像把灵魂卖给魔鬼,身体变成躯壳深陷在混沌的白色虚无中。
房间里的气流变了,孟歌像是正在生成中的旋涡,力量虽弱,已足以让周边的空气游丝般浮动不歇。孟由抬起头,看向孟歌,她右手运针如飞,快到重影幢幢,衣袂无风自动,似细柳无骨,空气渐渐从游丝变成银丝,从下至上游动一个周天,消失后又有新的气流变成银丝,如此循坏不止。他眼睛中的她正渐渐变得模糊,孟由惊讶地瞪大眼睛,又闭上双眼按按眼头,不是他眼花,而是孟歌真的正在慢慢消失。
他求救地看向四周,纤云焦灼地看一眼绣架又瞟一眼门口,似乎完全没有察觉,门像张着嘴死去的野兽,只剩下白生生的骸骨,孟由头一回觉得娘亲来得太慢。他皱着眉,根本拿不定主意,他甚至连这种状况是正常还是不正常都搞不清楚。
眼看孟歌就要从眼睛里消失,他下意识地想要抓住她,只是嘴巴比手动得更快:“孟……”
一道金光闪过,日出般纯净耀眼,将笼罩孟歌的那层东西“哧”地一分为二,空气不再骚动,旋涡即刻安静,衣袂像刚出生的小猫紧紧依偎在她身旁。
孟由看着清晰到不真实的孟歌,声音硬生生卡在喉咙,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的手坚硬有力,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手掌的热度。孟由飞快转动脑筋,想要求证刚才那一幕是真还是他的幻觉。
孟歌一手握着孟由的手腕,一手在后背上替他顺气:“由哥,你怎么了?”孟由连连摆手,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词都说不出来。
孟歌赶紧用两指点脉,从手腕为他注入真气,却像注入一个无底洞,收效甚微。忙乱中,林氏出现在门口,她抬眼瞟了瞟,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在孟由的肩头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咳嗽立马停下。
孟歌如释重负,像见着救命恩人似地扑上去:“娘!”林氏轻轻一闪,孟歌就扑了空。
“你刚刚在想什么?”林氏走到孟由面前,问。
孟由擦掉呛出的泪水,有些难为情地说:“没,没想什么!”林氏狐疑地打量他一眼,却也没打算继续逼问,她转头,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孟歌身上,来回打量几番:“我听说你们在河边举行风鸢大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