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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中行

阿四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疾走了一阵,烦扰不堪的心绪渐渐有所平复。以她对沈湘的了解:这丫头贼心不小,贼胆却并不大,去梁府盗物或有可能,但刺杀梁公几不可信。难道是受人胁迫?亦或是遭遇嫁祸?思前想后一番,她觉得当务之急,是要见一见沈湘。    寻了一间不起眼的小客栈落脚,阿四换上一身新置的粗布衣裳,镜前略作妆扮,倒饬成普通村姑的模样,双手缩在阔袖之内,臂挎一篮饭食,往衙门口款款而来。    典狱房在县衙西侧,南面紧邻三班院,东边和北边分别是男女牢房,建筑两两相连,围成一座封闭的四方院落。    门前一个狱卒装束的中年男子,低头持一把竹帚,正大力清扫着地面上的落叶。    阿四走近了,怯生生道:“差爷,我想上牢里瞧瞧我家表姐。”    狱卒抬头打量了她一眼,搁下扫帚道:“乡下来的吧?”    阿四点点头,局促道:“我……我是新泰下边过来的,差爷怎么……怎么知道?”    狱卒板着脸道:“一点规矩都不懂。牢里关着的都是些犯过事的,是你说想见就能见的吗?别说探视的点早过了,没有师爷批的条子,谁敢放你进去啊?”    “这样啊,我倒是不懂,那便不进去了。”阿四面露憾色,将竹篮拎在手上,掀起一角盖布道,“差爷,我给表姐带了点吃的,你能替我捎给她么?”    篮内盛着一只扒鸡,喷香四溢,狱卒吸了吸鼻子,摆手道:“拿走,拿走。收监的嫌犯哪能随随便便吃外面的东西,万一吃出个好歹,谁担当得起!”    阿四抱着篮子愣了会,递向狱卒道:“我是吃素的,拿回去也是浪费了,不如就搁差爷这边,篮子我明早来取。”    狱卒左右看了看,接过竹篮,面色稍缓:“记住下回探监别再带吃的了,穿的垫的查验过,倒是能捎上一些。”    阿四立刻从袖笼里掏出一锭银子,放进食篮,福身道:“我来得匆忙,并不曾准备那些,差爷既然出言指点,便劳烦你看看我表姐在里头缺什么,给她添个两件。”    “你这孩子倒是懂事,”狱卒满意地点点头,“你表姐叫什么名字?”    阿四垂首道:“沈湘。”    “那个丫头可是重犯呐。”狱卒感慨地瞟了她一眼,“去吧,包在我身上了。”    翌日大早,阿四再度来到了典狱房。    昨晚见过的中年狱卒,将空篮子还给她,问道:“有探监条子了么?”    阿四满面愁容地摇了摇头:“我不识字,城里也没认得的人,那条子不知道怎么填,听说后天就要过大堂了,我只有那时候上衙门口瞧她去了。”    狱卒对眼前这位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颇是同情,想了想道:“罢了,我领你进去看一眼吧。”    阿四心下大喜,连忙道谢跟在狱卒身后,亦步亦趋朝内院行去。    绕过典狱房的后影壁,左右各有一道屏门,向东的长廊通往三班院,向西的长廊带拐,先到男牢,再到女牢。天井有一条甬路,方便差役挟持披枷戴锁的囚犯通行,西南方位有一眼水井,除此之外,空荡荡的,并无任何障眼之物。    阿四一路走,一路悄悄留心墙体变化。这座院落的外墙俱是青砖清水墙,青灰撕缝;内屋为刀砖细墙,亦是青灰撕缝;牢房的砖墙砌法与别处不同,一眠三斗,油灰嵌缝,想是空斗之中,填入了细沙。    到了女牢门口,狱卒停下脚步,冲里面唤道:“张婆!张婆!”    “来了,来了。”一名膀大腰圆的健壮妇人应声而出,搓着双手,堆笑道,“王头,有什么吩咐?”    王姓牢头道:“你带她进去瞧瞧沈湘。”    张婆一双利目从阿四周身逡过,见她衣饰粗陋,神情瑟缩,下巴壳上的肉不屑地抖了两抖:“随我来吧!”    阿四低垂着头,随她走进一扇角门,一股潮湿糜烂的气息扑面而来,薰得她接连打了数个喷嚏。张婆阴恻恻转过身来,嗤笑一声道:“难闻么?婆子天天都得呆在这鬼地方。”    阿四连忙从发间拔下一只镏银的插梳,塞到她手中:“张婶辛苦。”    张婆掂了掂分量,知道是不值当的铜梳片,不过就跟前这丫头的寒酸样,想来也揩不出几滴油水,顺手将梳子拢进袖内,向阿四道:“手举起来,婆子搜过身才能进去。”    阿四依言张开手臂,张婆伸出一对蒲扇般的手掌,将她上上下下摸了个遍,方道:“西首顶头一间,半炷香,带快点。”    阿四颔首道谢,快步向监牢最深处走去。    愈往里走,腥臭味愈加逼人,耳畔不断传来女人微弱的呻|吟声、抽泣声,像是一张无形的网,紧紧缚在她的胸口,令其呼吸窘迫,压抑之极。    最里面一间牢房与沿路所见的几间有很大不同,外面的都是三面砖墙,一面铁栅,惟有此间,四面都是砖墙,铁门上也没有探视的窗户,仅在底端开了个猫洞大小的豁口。此刻那豁口处摆着一只破瓷碗,碗壁上挂着几道尚未凝固的粥汤,一只婴儿拳头般大的老鼠卧在碗底,吱吱叫得正欢。    阿四轻轻蹲下身,老鼠闻见动静,“哧溜”一声钻屋子里头去了。    窸窸窣窣的锁链声起,夹杂着一个久违的声音道:“又来了!老娘今天非弄死你不可!”    骂声中气十足,阿四眼底一热,敲了敲洞口的破碗:“死到临头了,倒有心思怼老鼠。”    牢房里镣铐的动静更大了些,“砰嗵”,有重物撞上铁门,其后是粗重的喘息声:“谁!你是谁?”    阿四半跪着,贴向铁门道:“大头小壮。”    门内有一霎时的静默,随即爆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咆哮:“拆拆!是你吗?拆拆!”    阿四伸出一只手,在铁门上摩挲,语气安抚道:“沈湘,是我。”    沈湘心头悲喜交织,连日以来的惊惧与委屈,都在这一瞬崩泻而出,她“哇”的一声哭出来道:“拆拆,我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阿四拍了拍铁门道:“听好,我上这儿来,不是听你哭的。梁公遇害当晚,你去梁府做了些什么?为何会被指认为杀人凶手?说重点。”    沈湘赶紧撸了把鼻涕,答道:“那天梁允衡做寿,听说好多人送来贺礼,我一时手痒,打算夜里去顺个两件。谁知道才摸进书房,就撞见那死老头伏在地上,我吓得刚要溜,那老头突然跟诈尸似的,扑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腿,把我魂都快唬没了。我想扯开他,哪晓得他胸口插着一柄匕首,死老头力气贼大,这一扯,不但没脱身,还弄得我手上身上都是血,我一下子便吓摔了,然后就被家丁发现了,再然后,就被关到这里了。我跟他们讲,我只是去偷东西,人根本不是我杀的,他们压根不信。审我的那个狗屁县官说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我狡赖,还要我供出幕后主使。”说到这里,她倏地顿住,急切地问,“拆拆,你信我说的吗?”    阿四的声调温柔坚定:“沈湘,我信。”    “有你这句话,我死而无憾了。”沈湘欣慰且辛酸,交代遗言般嘱咐道,“拆拆,多亏你来了,不然我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等我被‘咔嚓’了,你把我的尸首,算了,还是整成骨灰便当。你就把我埋在我家后院,我爹的坟头旁边,逢年过节,别忘了烧些纸钱给我用用。”    阿四冷不丁问道:“你连一个书生都没拐到手,这么快便不想活了么?”    “我又有什么法子?这不是山穷水尽了吗?”沈湘话音里透着深深地疲惫与无奈,“后天三审,那当官的说我再不招,就要动大刑了,让我好好掂量掂量。我想来想去,这真凶还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看着我这送上门的替死鬼偷笑呢。我除了在这等死,哪里还有别的活路好走。”    阿四趴在洞口,小声道:“真凶在哪,我暂时没本事帮你揪出来,不过,把你从这里弄出去,我想,大约还不算是难事。”    “真的吗?拆拆,”沈湘狂喜不迭,伏在地上,使劲朝豁口凑去,语无伦次道,“你不要哄我!不对,不对,你肯定是在哄我!这……这可么可能?”    “你不要说话,听我说,”阿四略作解释道,“三审定罪后,会上报京东两路的刑狱司复议,无论是那边派遣官员过来核实,还是将你提去应天府重审,你至少还会在这里呆上个把月的日子。我方才看过,除了牢房里的流沙墙有些棘手,其他的不足为虑。你且安心等候,待我筹措一阵,定能抢在来人之前,将你接出去。”    沈湘一个劲道:“好!好!我听你的!”猛然想到即将面临的三审,纠结道,“拆拆,那你觉得后天,我该是宁死不屈呢?还是索性痛快认下,免遭一顿暴打呢?”    阿四略想了想道:“就算打死你,幕后主使也供不出来,要不你就认个误杀,留一身好肉,等我来救吧。”叹了口气又道,“你那一身膘,若是全打烂了,我也不大好弄。”    沈湘被她后面一句气得直哼哼,咬牙切齿道:“‘缺一门’,你绕着弯子糗我,你信不信我死给你看!”    阿四认真道:“不信。”说着,朝铁门下的豁口探出一只手去,摸上沈湘圆嘟嘟的脸,揉面团似的拧了两记。    “拿开啦,一般子棺材味。”看着那只疤痕密布的手,沈湘小声嘟哝着,眼眶里的泪几乎要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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