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借尸还魂的那一日起,林桑青就知道,她这辈子是皇上的女人,此生此世只能与箫白泽在一起,身心与贞操,全都要归于他。 在那样的家庭中长大,林桑青几乎从来不对未来抱有幻想,但她偶尔也会想,倘使日后嫁与不爱的男子,遇到圆房时,她该怎么办才好呢? 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她不爱箫白泽,所以压根没动过和他圆房的心思,能拖一日是一日吧,等到哪天实在拖不下去,她就一榔头打昏自己,让箫白泽奸/尸去。 从柜子里抱出晒过的被褥,一层层铺在屏风内侧,她褪去鞋袜和衣而睡。 正迷迷瞪瞪着,似睡非睡间,箫白泽突然起身道:“繁光宫。” 骤然惊醒,她抱着被子坐起来,眯着眼睛看向他,不解道:“皇上你癔症了?” 殿内的灯烛熄灭得差不多,只剩床头的一盏还亮着,明灭烛光下,箫白泽的面容一阵清晰一阵模糊,黑漆漆的眸子里投射出令人望而生畏的恨意。“繁光宫!”他咬牙道:“我要毁了她存在的痕迹!” 林桑青在昏暗中眨眨眼睛——皇上……该不会有毛病吧。“睡吧睡吧。”她不以为意,打个长长的哈欠,揉揉沉重的眼睛,重新躺回去,“大半夜的发什么癔症,不是我说你,以后还是别喝酒了,好歹也是一国之主,是咱们大乾朝的面子,若是你这副醉态让外头的人看见,还不知别人会如何作想……” “咣当。”没等她把话说完,耳边突然传来破碎声,她立即坐起身,惊讶地扭头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 箫白泽不知何时下了床,此刻,他正举着一只暗八仙花瓶,作势要往地上摔去。地上已有一摊碎片,方才的“咣当”声正是它牺牲自己发出来的。她借着烛光仔细看了看,床榻一隅摆着的花瓶不见了,想来地上的那摊碎片正是它。 “咣当”声再度响起,箫白泽毫不犹豫地摔了手里的暗八仙花瓶,摔完花瓶后,他并没有冷静下来,动作神速,转眼间将手边能砸的东西全砸了。 林桑青怔住了——她没想到箫白泽来真的。 眼看他的魔爪要伸到苏绣屏风上,林桑青赶紧爬起来,越急越容易出错,脚居然被被子裹住了。她忙像大豆虫一样在地面上摩擦,咕噜咕噜爬到屏东旁边,伸展手臂拦住他,“壮士住手!这架屏风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你若敢弄坏它,我就和你拼命!” “嘶啦。”箫白泽不为所动,别看他喝得醉醺醺的,力气还挺大,戴着玉扳指的手穿过布面,那架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褪色屏风终于没挨过这个秋天,死在了他的手下。 手臂放松,颓然躺在地上,难过的望着残破不堪的屏风,林桑青要哭了。 箫白泽跟她有仇吗!好端端的,他作甚不去杨妃宫里过夜,非要来繁光宫祸害她! 木头门“咚咚”响两下,枫栎担忧的声音透过夜色传来,“娘娘,怎么了,要不要奴婢进来?” 此情此景,林桑青居然还能想到帮箫白泽留两分面子,“哦,没什么。”箫白泽又开始新一轮的破坏,她忙将自己从被子里放出来,一壁拉着他的衣角,一壁故作平常道:“一不小心打碎了花瓶,不碍事的,你下去吧,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进来。” 枫栎答声“是”,门口的动静消失,该是退下去了。 喝醉的箫白泽力气比牛还大,真不知如此瘦弱的他是从哪里发力的,林桑青使了吃奶的劲儿拽着他,不停规劝道:“皇上!你清醒点!” 她喊了有十几声,箫白泽非但没清醒,反而砸得更起劲了,内室的东西已经被他砸的差不多,他拖着她往外面走,开始破坏用来会客的外室。 撒开手,林桑青力竭坐在地上,她决定放弃,随便箫白泽怎么砸东西,她只当个旁观者就好。反正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哪怕他砸了一座城池,她这个一没身份二没地位的昭仪娘娘也管不着。 “这是什么破习惯。”她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伴着噼里啪啦的破碎声数落箫白泽,“外头人都说你是勤俭节约的好皇帝,歌颂声一潮高过一潮,可你喝醉了怎么这么败家!还好我这繁光宫本就破败陈旧,砸了也不心疼,若是砸了淑妃的淑华宫,光是重新修缮的银子便够你肉疼的。” 过了有半柱香的功夫,许是砸累了,箫白泽终于停手,顺势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无视满宫的狼藉,自言自语道:“留下痛苦与我之后,她便一走了之,他们都说她死了,可我总不信。”顿一顿,垂首道:“她那样的人,该活一千年的。” 这是林桑青第二次从箫白泽口中听到这个“她”,上次是在他喝醉时,这次也是,看来这个“她”对他而言有特殊意义。有意思的是,只有在醉酒之时,箫白泽才会提起“她”,正常的时候提也不提,不知是何缘故。 ——该活一千年,得有多深厚的情谊,才能让一朝之帝发出如此祝愿。 兴许,是他的心上人呢。 月亮已经爬过西山,起码到子时了,林桑青困得将要睁不开眼睛,不夸张的说,倒头就能睡着。拍拍屁股往床边走,她感慨道:“啧,你还是个痴情种呢,难道外界的传言是真的,你至今没立后,是在专门等那个女子?” “立后?”箫白泽仍旧低着头颅,碎发从白玉发冠中逃出一缕,冷冷笑道:“她也配。常言道,祸害遗千年,如她一般的大祸害,不活个一千年怎能轻易死去?”语气中带有几分不屑、几分憎恶、几分怨恨,似乎恨对方入骨。 林桑青惊讶顿足——敢、敢情他说的该活一千年不是美好的祝愿,而是别有用心的揶揄?如此外界的传言便不攻而破了,他如此憎恶怨恨那个“她”,决计不可能为她留着皇后的位置。 他没立后,并不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只是未曾到立后的时机罢了。 她便说嘛,自古以来,只有痴情妃,没有痴情帝,历朝历代的君王都以薄幸闻名,箫白泽根基不稳,若想在各方权利中斡旋有余,只能更加薄幸。 她不知那个“她”做了什么事惹箫白泽唾弃致此,没准欠了他二十万两银子,没准有旁的、更加离奇的原因,除了当事者之外,谁又会知道呢。 抬步继续往床边走,林桑青裹裹身上的衣裳,爬到内室唯一没被毁坏的床榻上,拉过被子盖好,耷拉着眼皮道:“啊,我要困死了,你随意,爱睡哪儿便睡哪,哪怕来床榻上睡也无所谓,只要不吵着我便行。” 她已许久不曾熬过夜,能撑到眼下这个时辰,已经十分不容易了。眼皮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阖着,她打了一个甚长的哈欠,闭目塞听,睡意沉沉席卷而来。 “咣当。” 没等她睡着,殿内再度响起打砸声,箫白泽迈着踉跄不稳的步履,推倒了外殿缺角的梨木餐桌,今夜,他执着于毁掉繁光宫。 睁开眼睛,林桑青摸索着爬起来,将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她真的受够了! 她晓得她是当今圣上,身份尊崇,想杀谁就杀谁,想折磨谁就折磨谁,但他不能不让人睡觉啊! 打来给他擦脸的水还在架子上,袅袅烟雾如点燃的檀香,又如飘忽不定的晨雾,怒壮怂人胆,她赤脚下床,气汹汹地端过水盆,将半盆水泼向箫白泽,“箫白泽,你让不让人睡觉了!” 烛光摇曳,他站在一片珠玉垂帘前面默默不言,当头泼去的一盆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裳,明黄色常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消瘦的身形,水珠从头发上往下滴,像晨露滑下栾树的叶子,好一幅美人出浴图。 林桑青吞了吞口水,她觉得这盆水泼的真值。 许是这盆水浇灭了他躁动的心,良久,箫白泽垂下双手,抬眸看她,睫毛颤抖道:“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啊?”她端着空脸盆不解道。 他黯然道:“活着,为什么这么辛苦。” 那样迷惘,那样失落。 这不是一代帝王该说的话。 林桑青可以断言,箫白泽真的喝醉了,不若他决计不会当着她这个外人的面说出这种话。 她总以为,类似活着为什么如此辛苦的这种问题是她们这些小人物该思考的,像箫白泽这种人,思考的应当是如何增进人民福祉、晚膳吃什么菜色、宠幸哪个妃子。 看来,他这个皇帝当的一点儿都不快乐。 心里陡然泛起绵绵柔情,林桑青心疼地看着箫白泽,她对此感同身受,她这个妃子当的也不快乐,虽然说偶尔看其他的妃子们争宠挺有意思的,但那毕竟是偶尔。 箫白泽的脸上满是水痕,头发也在往下滴水,像刚从池子里爬出来似的。林桑青找了找,想找一块干毛巾给他擦一擦,找了一圈,愣是没找到一块干毛巾,倒是脚边有一块新抹布,是早上刚拆的,只用过一次。 她只迟疑了一下,便把抹布捡了起来,提着它靠近箫白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