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前。 霭霭夜色中,鄂军驻地火光突见,半空中的滚滚浓烟,久久难以消散。 “司令!司令不好了!”徐参谋身边的谋士王文山气喘吁吁的跑到赵慕屋里。 “你慢点说,怎么了?”赵慕皱了皱眉,怎么说也是跟在徐参谋身边多年的老人了,是有多大的事情能让他这样沉不住气,慌慌张张的像个愣头小子。 “城郊、城郊的弹药库和粮食储备间都让人淋了汽油……炸了……”王文山断断续续的说,“徐参谋这就赶过来了,让我先来给您说一声。” “有没有人员伤亡?士彦呢,他有没有事?”赵慕猛然想起今日是士彦轮值换岗的日子,往日,这个时间士彦肯定早都到了,他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据说是有人偷着抽烟乱丢烟蒂,点着了汽油,就毫无防备地爆炸了。离得近的,大约有十几个人,当时就不行了。重伤的也有十几个,估计也……难撑过今晚。二少爷……二少爷他没在,现在是林副官带着人在那边收拾残局呢。” “确定士彦没死没伤,是没在?”赵慕紧紧盯着王文山,务必要个确定的答案。 “确定,今天到了轮值换岗的时间,只有他的副官林枫一个人去了。有人说看见二少爷带着小姐在戏院那附近……” “他没事就好……”赵慕听说士彦没事放心了些,可一想到他是带着媛婍去看戏,还误了时辰惹了这么大麻烦,立时火冒三丈。 擅离职守是军中大忌,战事紧张时可与逃兵同罪。 要在平时,自己的儿子训斥几句,没人追究搪塞过去也就算了。可现在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必须给众人一个交代。看来,无论军法还是家规,今天晚上士彦都不会好过了。 “林副官知道这事就马上让他儿子去府里了,现在他们两人应该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徐参谋让我给您捎句话,请司令暂压怒火,保全二少爷的前程要紧。林副官在那边会帮着处理、封锁消息,尽量大事化小,不让外面人知道,可是如何跟胡、常两位将军交代,还得要司令筹谋。”王文山看司令一声不吭,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分析道,“胡将军向来军法严酷,想必对二少爷也不会手下留情,可最多也就是皮肉之苦,二少爷应该扛得住。反而常将军,平日遇事都是明哲保身,这次要保全自身,万一金岭追究,怕是要咬出二少爷……” “常昆爱财。为了儿子,我什么都舍得。”对于他,赵慕到没有那么担心。 门口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的低语。 他们抬头一看,原来是徐参谋赶来了。徐参谋素来与赵慕关系亲厚,接到爆炸消息后当机立断,采取了一些紧急措施。他一面派王文山前来报告司令,另一面派出亲信到周边几市的驻地调运粮草武器。听到徐参谋的善后,赵慕心中感激。 三人来到会堂,严正以待胡爽和常昆两位将军的兴师问罪。 先到的是常昆。 他一进门就是唉声叹气,“赵司令赵大哥啊,不是我老常为难你,” 常昆黑着一张方脸,“就算士彦是你的儿子,可是他擅离岗位,捅了这么大娄子,这总得给大伙儿一个交代吧。弹药和粮草一起受袭,这么大的祸事,要是上面知道了,我们江城鄂系可都要跟着受牵连啊……” “常老弟,”赵慕压着心里的火,连赔不是,“这事,士彦擅离值守,逃脱不了罪责,全怪我教子不严。一会儿那小畜生来了,要打要罚,由你们处置,我绝无二话。只不过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善后问题。老常,你放心,我赵家会承担这次爆炸造成的所有损失。爆炸的仓库现在逸然已经在处理了,牵连的官兵算因公殉职,他们的家人都会得到一级抚恤。所有这些武器粮草的补给及后续赔偿,也都由我司令府一力承担。这个事儿,在咱们江城地界发生了就在江城解决,不要给上头添麻烦…… ” 赵慕见常昆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靠他近了些,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亲密地说,“弟妹不是喜欢我家在湘陵的那栋小房子么,回头我让人把钥匙和房契地契送到你府上。士彦这次是闯了祸不假,可他平日表现也还勤勉,我只担心这件事对孩子打击太大……请常老弟看在鄙人的薄面上,多加担待……” “湘陵那个?好说好说……”常昆一听到湘陵的房子着实吃了一惊,那是一栋依山靠水的花园式别墅。花园里仿照苏州园林的设计,置了假山、引了活水,是个上风上水的好宅子。他怎么也没想到,司令竟舍得送给他。 “赵大哥你放心,士彦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和自家孩子没什么两样,怎么忍心毁了他的大好前程。一会儿老胡来了,我帮着你劝劝他就是了。” “劝什么!军规军纪不严不明,你让他以后怎么有威信带兵。士彦他人呢?怎么到现在还不来?” 说曹操,曹操就到,一个声音在他们头上炸响,来人正是司令身边最勇猛的大将胡爽。 一个小兵跟在胡爽身后,敬礼道,“报告司令、常将军、胡将军!赵团长来了,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这个混小子,他还等什么?难道还要我们出去请他吗?让他给我滚进来!”赵慕面上不由得大怒,心里却在快速盘算怎样才能帮儿子度过这一关。 士彦一进屋,就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凝重气氛。 本来听林枫说起情况的时候已是吓得不轻,现在看几位叔伯都到场了,父亲盛怒至此,他心里更没底了。这还是投身军营以来头一次,他们因为自己而召开了军事会议。士彦的心,沉到了底。 “爹,我来了……是我错了,请爹责罚!”士彦一下子跪在了父亲面前。 “在军中,不该是你爹责罚你!”赵慕不理士彦的话,直接把处置权交给了胡爽。“胡兄,江城鄂军的军规军纪向来由你负责,该如何处置就如何处置,我绝无异议。” “好,司令不愧为司令,有你这句话,我一定秉公办理。”胡爽完全无视旁边常昆的挤眉弄眼,踱步走到士彦的身边,“士彦,你当值期间擅离职守,军火和粮草都让人泼了汽油点了火,要不是林副官巡营时发现不对劲,及时灭了火,抢救了受伤的士兵,恐怕就瞒不过金岭那边了。那样的话,我们整个鄂军上下治军威严的名声都要受你拖累,毁于一旦。士彦,你可知错?” “士彦知错,任凭胡将军处置。”士彦恭顺地应着。 他原以为只是擅离职守这一条,最多被父亲教训一顿。可听了胡爽这一番话,他才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竟然能有人同时在军火和粮草同时动手,自己作为当值长官却浑然不知,也确实该罚。 “刚才我过来的时候,已经得到了消息,爆炸现场已有二十人当场死亡。重伤不治的,不少于十个。虽然他们不是因你而死,但是你疏于值守、难辞其咎。我就罚你军棍三十,你可服气?”胡爽为人向来正直无私,可也是铁面无情,一切都要秉公办理。 士彦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军棍的威力他是从小就见识过的。平常的小错虽只罚十到二十军棍,就能让受打的健壮军汉十天半个月下不来床。三十下就是重罚了,几乎能要了挨打的士兵半条命去了。五十下能捱过去的,属于凤毛麟角了。 这军法不仅威力骇人,还要求同时在背、臀、腿上都施以刑罚,让受罚之人在复原之前躺不得坐不得,只能硬生生地带着痛楚直到完全康复。当初制定军规时,也是为了让官兵能牢记教训。 只是士彦怎么也没想到,这样的军规有一天会落到自己头上。他抬头偷看了一眼父亲脸上充满为难和不舍的复杂表情,心里愧疚又自责。 士彦强撑起全身的力气,朗声道,“胡将军向来公正严明,我理应接受责罚。此事全由我一人疏忽引起,我心甘情愿受三十军棍,只求不要牵连旁人……” “敢作敢当,倒有几分骨气,没给你爹丢人。”胡爽见身边的小兵已拿着拿着刑凳和军棍过来了,又对士彦道,“你是司令的儿子,他们这些小卒子估计没人敢对你动手。我好歹也算你长辈,今天就由我亲自教训你。就在这会堂之内,也算是顾全了你的颜面。” “多谢胡将军。”士彦指尖已经冰凉,可还是松下了腰带,老老实实趴在了凳子上。 “胡大哥,你别嫌我啰嗦,我说句公道话,士彦这孩子,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知道他的为人。平日里一向是很守规矩的,也立过不少战功。这次是疏忽了,可是说到底,他毕竟年轻。年轻人嘛,总有毛躁失误的时候。依我看,这次最可恨的还是那个主谋纵火犯。这人明显是针对我们鄂军而来的。我们该商讨的,是怎样尽快揪出藏在暗处的敌人,至于士彦,”常昆看着趴在凳上的士彦,声音中充满了慈爱,“罚是该罚,可我看杖责臀腿也就够了,背上还是免了吧。万一打坏了骨头,以后可就不能带兵了,那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嘛。我们既是长辈又是军中老人了,这样做,实在得不偿失。 胡爽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士彦身边,声音中透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忍着点,撑过去。” 赵慕眼睁睁看着,却没办法开口为他求情。徐参谋与他平日关系最好,现在也不敢开口。他们两人想法一致,不开口是为了避嫌,以免让胡爽觉得他们偏私,对士彦下手更重。 此时常昆的一席话就像一场及时雨,落在了两人的心里。两人暗暗盼着胡爽真把士彦当成自己孩子,手下留情。 胡爽自顾自地挽起了袖子,拿起了军棍。 第一下子就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士彦的臀上。虽说隔着衣裤,可士彦还是痛得面容扭曲,他强忍着才没有叫出声。这军棍的威力听说是一回事,打在自己身上又是另外一回事。他这才知道,父亲平时教训他们兄弟有多仁慈,简直是算不得什么惩罚。 也不知道胡爽是为了让他适应,还是让他充分体验这疼痛,隔了好久第二下才打下来,可是并不比第一下轻松。士彦紧紧攥着拳头,因为太用力指节已经有些发白了。才过去七八下的时候,士彦就有些受不住了,开始闷哼着,额头上也有豆大的汗珠掉下来。 赵慕心里也在默默地记着数。 数到十时,他也看出士彦快撑不住了。他虽然心疼儿子,可犹豫了一下,嘴里的话却变成了呵责,“士彦,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事,按军法处置理当如此,你给我好生受着。” 常昆这时倒真心生出了怜悯,忍不住道,“老胡手下留情啊。” 胡爽略一犹豫,棍棒却还是毫不留情地挥向了士彦的屁股。 听着军棍又沉又重的声音,赵慕却感激地向常昆点了点头。看来胡爽还是听了常昆的建议,没有打他后背,只是在屁股上多打了十下。这地方都是皮肉伤,休养些日子就没事了,而背伤却免不了伤筋动骨,有什么后遗症也不好说。 等这实实在在的三十下全都打完时,士彦的衣服已经湿透了,整个人像一张纸片一样,无力地飘在长凳上。 场上的众人,虽然久经沙场,见惯了生死伐挞,可亲眼目睹司令眼睁睁看着儿子受罚也不求情干涉,不禁都心生佩服。 “士彦,把上衣脱了。”赵慕突然冒出了这句话,眼里的不舍一掠而过。 士彦正痛得晕晕沉沉,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了爹的声音,他挣扎着想起来,两条腿像不是自己的一样,挪动不了一丝一毫。 旁边的小兵赶紧上前,帮着他褪去了上衣。 赵慕走到他身边,拾起他刚才扔在地上的腰带,缓缓道,“胡伯伯心疼你,怕伤了你,那是他的情义。军法既已受了,家法却也难逃。爹的家法也向你胡伯伯看齐,同样是三十下。我希望你永远记得,你是我赵慕的儿子,眼光要放长远,必须要以家国为先,军务为重,莫让那些小儿女情愫牵绊了你。” “爹,儿子知错了……都是儿子的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与其他人没有任何关系……”士彦疼得身子有些发抖,头脑也不太清醒了,却还是咬紧了牙关,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媛婍扯进来。 看到士彦这般维护媛婍,赵慕心里五味杂陈。 十几年了,他有意无意地让两个孩子多走动亲近,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他们两情相悦,女儿也不用外嫁他人。谁知最近几年两人好像越长大,关系却越来越疏远生分了。尤其是士彦,时时刻刻都在避险似的,再也不跟媛婍亲近了。可今天看着,好像也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士彦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什么苦痛都是他来承受,一点儿不让媛婍受委屈。 看着众人都在眼巴巴地等着自己的家法,赵慕只得硬起心肠,捡起士彦的皮带,把皮带放在手里对折了一下,就朝着士彦的背上抽打起来。 皮带啪啪啪地落到了士彦光滑的脊背上,以为自己痛到麻木的士彦,又感到了一阵针刺般的细密之痛,迅速传遍了全身。 好容易熬到刑罚结束,士彦摇摇欲坠,眼看就要滚落到地上了。 常昆赶紧上前扶住了他,示意身边的警卫背起他到司令的床上去休息。 “就别让他在这添乱了,还是找人给他送回家去。” 司令的衬衫也被汗水湿透了。 士彦一直都是懂事又努力,他是第一次这样重的罚士彦,从小养大的儿子说不心疼是假的。有着司令儿子的身份和一直以来的军功,士彦本可以不受这么重的惩罚,可躲过这一时,将来难免惹人非议。对他在军中的威望和日后的升迁都有不利影响。 现在一切终于都过去了,儿子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了。而他,则要找出真凶,为儿子所受的痛苦讨回个公道。 “士彦他职责有失这是事实,该他受的军法、家规,他都一样不漏地受了。现在还请在场的各位,看在鄙人的薄面上,既往不咎,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的事,到此了结,我不希望有人再提。可是,”赵慕沉了脸,正色道,“今天的爆炸案明显是有人蓄意生事,而且是冲着我们江城鄂军而来的。此事关系到大家的安危,一天不查出此人,我们的危险就多出一分。请大家务必配合我,早日捉拿幕后真凶,给江城老百姓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