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竹影松摇。
敦煌君身前摆着两个陶罐,里面装着似乎是新鲜炒制没多久的新茶。
用刚刚煮开的茶水冲泡的一壶,此刻正在冲烫两个闻香杯。
茶之一道,鲜茶自然需要闻香。
此刻敦煌君面前的这茶外形条索纤细,茸毛遍布,白毫隐翠。倒处一杯后嫩绿明亮,还未品尝便已经闻到清香浓郁。而陶罐之中茶叶如铜丝条,螺旋卷曲。
敦煌君看着对坐的轩辕长歌正在用一块毛皮擦拭一个青铜鼎,此刻笑道:“你这是找了一件不完整的灵器法宝?像是一个很古老的食鼎。”
轩辕长歌没有抬头:“是完整的,只是看着不好看,擦一擦便干净了。此宝名为离火盆,乃是不得了的物件。”
鼎分大小,钟鸣鼎食说的鼎其实最开始还不是祭器,而是用来煮食物的,大的煮牛羊,小的自然是日常所用,只不过渐渐地因礼的兴起,才变成祭器。
敦煌君是一个不太在意轩辕长歌,或者说是姬太摸出一件两件法宝灵器的,因为坐拥整个魔道,要一些特别的物件总是有人会去操办的。只好转换话题,在不打扰眼前这位忙碌的擦拭离火盆的前提下聊上几句:“这茶何名,原本没见过。”
轩辕长歌此刻把那离火盆放在矮几上,拿过敦煌君身前那杯茶嫣然一笑:“三界皆苦,众生求渡。世俗入眼,皆是凡夫。可是今日我遇到一位观音当得起一位妙人,形貌异常非是水月观音,而是一位佛冠大僧,与我说:世人皆因沉沦苦海而求渡,非是为求渡而入苦海,明知是执着,却难以放下。凤皇你看,还有人欲渡化我这世间第一等大魔头,是不是痴心妄想?”
敦煌君微微忍住笑意:“姬太,你诽佛了。”
轩辕长歌微微笑道:“可是祂不知道这世上那有我不敢看的观音。于是祂琉璃碎了一地,最后化作了这杯中之物,所以这茶就叫水月观音。”
姑苏城外那一片坠落的妙利普明塔院的动静整个姑苏城都知道,不可能敦煌君这位慕容世家的二公子不知道,自然知晓此刻说的是佛宗论道。
琉璃玉碎观音去,沸水煮茶杯中来。
轩辕长歌算是说了一下今日那动静是咋回事,又说了自己做了啥。
敦煌君是不信这茶是那位观音玉碎而化作,知晓这位又开始捉弄自己了。微微摇头又拿过一个闻香杯,准备再次倒一杯,只不过轩辕长歌浅尝辄止喝了小口后却是把那一杯茶有放回敦煌君面前:“你要是觉得水月观音这名不好可以自己换过,此茶产自太湖缥缈峰,日后应该会渐渐出世的。只不过你眼前这两罐算是天地初生带有灵气之物别浪费了,常喝可以滋养肺腑。”
既然这么说了,敦煌君自然是相信这事不会骗自己,多半是真有滋养肺腑的作用,于是拿起眼前那退回来的闻香杯,也浅浅的喝了一口,然后笑道:“此茶味甘香,简直是吓人,可堪称吓煞人香。”
轩辕长歌微微一伸手从那陶罐之中摄取两枚茶叶,就见得这茶叶色泽碧绿,卷曲似田螺,掐指推算若是移栽以后民间采茶当在春分以后清明之前,而这茶叶定然是如雀舌一般尖细嫩芽。不由的好笑:“初时采摘叶卷如雀舌,乃是选取佳品入料,手不离茶,茶不离锅,揉中带炒,炒中有揉。这竟然是一位近神之灵消磨时光的方式,这茶还真是螺丝壳中做道场,灵如其名,茶如其名碧螺生于春。”
“碧螺春,你刚刚还说是雀舌。”
敦煌君眉头一展。
轩辕长歌摇头无语:“世家公子果然不食人间烟火,你改日找几个茶娘看看她们如何炒茶的就知道了。”
随即把两枚茶叶丢在离火盆中用手比作炒茶状。
敦煌君恍然大悟这茶乃是绿茶,银白隐翠,条索细长,卷曲成螺,身披白毫。自然就是春分到清明之间才有的明前茶,的确是生于春,说是碧落春乃是形容生发。的确比采摘茶叶茶叶之时的雀舌来的贴切。
轩辕长歌一放离火盆笑道:“你那个吓煞人香也挺不错的。”
敦煌君闻言身子一震似乎是忍不住喝的一口茶几乎呛到了。
此刻窗外冷月如钩,柔和的月光撒在水月小筑外,那一池水微微有碧波涟漪。
敦煌君拿出一方锦帕,擦了擦嘴角,微微拿起侧边放置琴谱那个矮几上放置的一壶酒,然后又是取过一个茶杯,醇香的米酒倒在杯中,然后缓缓地递到了对面。
轩辕长歌并没有否认姬太这个名字,似乎在这个小院里依旧还是十多年前那位少年,接过茶杯装的米酒,一饮而尽。白日里论战了稷下学宫和妙利普明塔院,今夜似乎并没有觉得丝毫的疲倦之意,那略微清澈的目光之中闪耀着深邃的光,似乎是心愿即将得偿。
“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件事?”
敦煌君略微凑长身体前倾倒酒,似乎有些勉强。
“那件事?”
轩辕长歌把茶杯朝着前面推了推,让敦煌君能不够着倒酒。
倒了酒,敦煌君微微推了一下茶杯:“我说的是若雪前辈的仇?”
轩辕长歌用手指敲击桌面,算是谢过了倒酒之情。
敦煌君面色一愣:“我们之间不至于这样生份。”
对坐的人似乎没有在意,过了片刻才缓缓答道:“因为我想用致谢这个举动堵住你的嘴,但是似乎你依旧打算问到底,我在想我是该走还是该留。”
敦煌君没有想到等到的是这个答案,有点过于错愕的神情。
就在此时,对面的人微微一语:“心中小不平,举杯以浇愁。”
敦煌君看到这位还愿意回答,自然知晓刚刚说的走是负气的话,此刻得到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于是试探着又问了一句:“世间大不平,当如何?”
“唯剑可消恨。”
轩辕长歌似乎没有多想便直接给出了答案。
敦煌君似乎对这个答案早有所预料,缓缓舒了一口气:“姬太,人身在这天地之间,如此的渺小似沧海一粟,天地万物皆有本身命数所在,虽然千变万化,终有其不可违逆的天命之道。若雪前辈的仇我得知后野十分心惊,感同身受。既然天命如此,万物终究凋零是最终的归属。世上无数的人忙碌一生不过为了饱腹一顿,我们虽有移山倒海只能,但是终究也只是天道之下大一点的蚂蚁,佛说普渡众生,众生亦是皆可度化的,但是众生未必都愿意为佛所渡,因为传说之中的西方极乐世界无怨无恨无情无欲。众生皆有欲,鸟禽或为一只肥虫,虎豹或为一只野猪。人生而为人便有七情六欲,世事变化阴差阳错,姬太你又何必执着,何不给这众生一丝宽容。”
“可我娘的天命不是被奸人所害,那奸人也不是天道,若这是天道,我便逆了这天道!”话音一落,月夜下惊奇一个霹雳,似乎是要下雨了。可是这一声雷后,等了半响也未见落下雨滴。
敦煌君忽然一笑:“你看到了刚刚的惊雷,片刻后飞逝不见,此刻便是那电光火石也看不到了。”
轩辕长歌又勾了勾手指,示意再倒一杯,敦煌君自然是挽起衣袖又倒了一杯,轩辕长歌要接过酒壶,敦煌君却是把拿一壶酒放在了自己的右手边。
轩辕长歌无奈只好答道:“是的,此刻便是想看那个霹雳落在我头上也看不到了。”
敦煌君看到轩辕长歌又是一口喝掉杯中酒不消说便再次倒酒,然后笑了一笑。
“岁月无情,挽留不得,但是若是到了下雨天,这霹雷依旧。重要的是当下,若是能少杀人边少杀吧!你也不是嗜杀的人,直诛首恶,给其他人,或者是洛阳城的众生百姓一条生路。”
敦煌君说完双手拂袖就跪坐这竟然微微一礼。
原本轩辕长歌就是斜靠在一个美人靠上面,一点没有一教之尊端坐的那种气质,甚为慵懒。
看着这般举动,轩辕长歌微微一愣,没有想到敦煌君竟然没有继续劝说,而是简单明了的结束了这个话题,有些不符合自己对他的了解。
正要再次举杯手微微一愣,随即像是为了打破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轩辕长歌挥了挥手:“好吧!看在慕容公子当年端茶送水的份上我考虑考虑。但是不承诺你什么。”
此刻月近中天,安静的小院里面只有月光如水,寂静的风微微带来援助竹影摇曳。
就在这时候极其微小的一阵脚步声传来,敦煌君眉头一皱,小随遇已经被支到松风小筑对面住去了,按道理来说这个时候应该没人来水月小筑的。
敦煌君望着门外忽然回头,却是见得桌边已经没人了,就是淡淡的龙涎香也只余下一点点。
那越走越近的脚步声像是有些急切,但是来人呼吸均匀,显得修为精湛,慕容世家除了敦煌君又这修为的人只要两位,一位是那位住在天一阁的半步大宗师,敦煌君爷爷辈的。另外一位自然是德昭老夫子,但是要进水月小筑,自己能开阵法的只有德昭老夫子。
此刻敦煌君再看向门外的时候,却是德昭老夫子已经走到门外了,此刻未等敦煌君起身,老夫子已经大步流星的进来直接在美人靠前面那个座位坐下了。
敦煌君有些紧张,不着痕迹的取杯倒茶,递过去的瞬间自然地把那个装过酒的茶杯取回随手放在了自己面前,然后又倒了一杯茶,掩盖曾经装过米酒后淡淡的酒香,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般自然。那个酒壶也在刚刚德昭老夫子还未进门的一瞬被敦煌君拿下放在腿边用衣袍盖住了。
德昭老夫子像是有些口渴,来的急切了一点,从矮几上拿过敦煌君倒的茶一饮而尽,似乎茶礼要余下一点都不遵守了,然后喝过后闭目凝神后才说话:“三教论道已经全部败北,稷下学宫在今日上午,或者该说昨日,被不战而屈。妙利普明塔院如今已经坠落在了城外,只余下数口大钟与那清心铜殿,其余皆是毁于一把大火。”
似乎是为了宝刹塔林叹息,又像是有些懊恼,德昭老夫子一时之间竟然唏嘘不已。
敦煌君忽然看到矮几的桌面上还有那米酒壶的封口皮纸放着,微微一愣后迅速收敛神情,看了一眼德昭老夫子,后者似乎没有在意,还在长叹短嘘。
敦煌君又给倒了一杯茶,然后淡淡的说道:“是非曲直,恩怨情仇,不管如何,终究要有个结果的,叔父也不用如此烦忧。”
说完手中那柄茶壶不着痕迹的放在了那封酒的红皮纸上并没有放在壶托上。
德昭老夫子微微叹息:“凡俗人家常说女大不中留!怎么我养个侄子如今还学会骗我了。”
敦煌君一愣,正在错愕之间。
德昭老夫子伸手拿开那茶壶。
见得一张红皮封酒的纸此刻孤零零的在桌面上。
德昭老夫子冷着脸,有些苦笑:“他来过,你还瞒着我,难不成你以为你叔父这几根老骨头还打得过他。你是不知他做了什么,妙利普明塔院从洞天之中坠落,可见已经尽败了佛宗能集结的高手。”
“我没有这个意思。”
敦煌君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说,只好拿出藏在自己腿边的酒壶放在桌上。
这一下倒是闹得德昭老夫子一愣:“他没有来过,你在独酌?明日自己去抄家规数遍。”
说话的口气之中似乎对那位没来过有些淡淡的失望,而对这位子侄的独酌又有些恨铁不成钢,此刻竟然一时百感交集,自己都不知道是该生气还是该更生气。
“淡烟流水画屏幽,浅墨闲绘小银钩。世叔几日不见还是如此暴躁?”
意料之外的声从门外响起,水月小筑的水榭前多出了一人,正是轩辕长歌。
此刻一伸手,桌面上那一壶未喝完的酒入手,腰间插这那柄红色的日月团扇,顺带玉珏腰带上挂着一个火红的酒葫芦。
一袭雪白大氅在月下似乎更白了,微微亮起白毫。额前两缕发显得有些放荡不羁,可是那一张脸的出现让德昭老夫子微微有些一愣,似乎刚刚要生气都快忘却了。
“你尽然敢现身慕容世家?”
似乎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德昭老夫子愣神之间有些口不择言。
“我有什么不敢的,世叔你且说说看,天一阁的那位半步大宗师上次不服老在河水中泡了半响,他要是不服下次我送他老人家在太湖里泡上一天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