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的门已经很久没有翻新过了,宋莺几乎能认出上面每一条斑驳的痕迹。
屋顶已经补好,依然是原来的样子,方方正正,四角微挑。
这里的所有都是这么熟悉,她几乎可以看到屋檐底下那个浅绿衣裳的女子,云鬓高挽,低眉勾唇,偷偷笑起来的模样。那女子站起来,裙角飘在空中,“莺儿,回来啦?”
“若你想一个人进去看看,这里便交给你负责。”清越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赵琮漫不经心地说着,视线轻轻拂过她的背影,“一个时辰。”
宋莺还没反应过来,就只看见一个往别处去的白色背影了。等那身影消失在转角,她才又扭头看着熟悉的院落。
这么几天的工夫,这个小院子竟然多了些人气。地上满是两乱的脚印,连着那堆杂草都被踩死了一半。小桃在院子里打扫着,见她过来,赶紧跑过来,“小郎君你来啦。”
宋莺点点头,然后在纸上写道,“被调回来了?”
“是,老爷可怜我,说我是小姐喜欢的丫鬟,特让我在这里给小姐守灵。”她笑得可爱,“哦,小郎君你随意看吧,只要不翻乱,怎么看都行。”
宋莺点点头,眼神瞥到了屋外的那几盆牡丹花,看了看天。在纸上写了“浇水”两个字递给小桃。
“啊,是了是了。”小桃看了看天,一脸焦急,“这眼看就要四月了,牡丹得浇个透水才行。小姐原来吩咐过我几次,我怎么忘了呢。多谢小郎君了。”然后她便匆匆离开。
她看着这个院落,她在这里过了十七年,喜怒哀乐全在这小小的一方院子里。就算是后来她装傻充愣,被人欺负得狠了的那几年,她对这里也是始终如一的喜爱。
宋莺凝着一处,思绪慢慢飘远。
她打小就是个骗子。
五岁。
“娘亲娘亲,小汪汪不见了。” 一个圆滚滚的团子团着团到母亲的脚边,伤心不已,鼻涕眼泪擦了母亲一裙子。
楚云兮将她抱起来,看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心疼不已,“小汪汪,什么小汪汪?”
“就是隔壁秦叔叔家送给我玩儿的狗狗。”
“它怎么不见的?”
她依然呜呜哭着,“嗯……偷了我的学堂作业,然后它就跑了……娘亲……”
然后楚云兮脸上一惯的忧伤就会被一丝恐怖替代,她凑过脸去,瞬间让手中的小团子忘了哼唧抽噎,“莺儿想不想知道小汪汪去哪儿了?娘可以查出来。”
八岁。
“娘亲!我今日得了欧阳先生的亲笔题字!”
“哦?是吗?我看看。是哪位欧阳先生题的?”
宋莺便嘿嘿笑,手擦了自己一脸墨汁,“是欧阳修先生啊。”
“……”楚云兮一愣,迈着危险的步子往前来,“欧阳修先生早已经作古了,怎么?从坟里出来给你提的字?”
然后宋莺就被楚云兮追着满院子跑。
最后追不动了,她只能叹气,“哎,生出来一个小骗子,也不知道随谁。”
这个时候,师父就会在旁边笑,“这世道不知道还能安定多久,也许莺儿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性命呢?”
“我不是不知道,”楚云兮的眉头又微微皱起来,如同平日里一般,忧心忡忡,“只是你看这孩子撒的谎,哪个撒得高明?”
彼时宋莺还不知道高明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自己又圆又矮,的确算不得高明。便看着师父和娘亲,嘿嘿嘿地傻笑。
在宋莺的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只有在她这么撒谎的时候,才会露出一丝别样的神情。
父亲有了姨娘之后,就把她们安置在了这个偏院。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鲜少会来这里一次,来得最多的就是师父。姜平是个带罪的人,脸上刻了字,府里的下人都避他如避瘟神。但是宋莺喜欢他,师父长得好看,而且每次都能教她很新奇的东西,给她带很好吃的糖。
母亲会搂着她说,“莺儿,你看看外面的人都说,男子是女子的天。天没了,一辈子便没了,你觉得他们说得可对?”
莺儿撅着屁股,一个劲地拆着师父送过来的糖,“都不对都不对,糖才是天,糖才是天。”
逗得女子掩口笑个不停。
宋莺很喜欢看母亲笑,因为母亲笑起来,好像所有的星辰都在她的眼睛里。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眼瞎,放着这么美丽温柔,聪颖可人的娘不宠爱,偏偏去宠爱那些胸无点墨、表里不一的妾室。但是宋莺知道,娘亲在父亲不在的时候,是更加快乐的。
所以每次父亲来的时候,她只能看到娘亲眉头紧锁。娘亲本来就不快乐,为什么父亲还要让她更不快乐呢?每次父亲过来,总是要和娘亲吵架的,每当这种时候,宋莺就立在园子里,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终于有一天,她拉开门冲了进去,一把扒在宋世杰的手上,一口咬了下去。等到宋世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只看到她一团似的大女儿趴在他的手上,给他咬出两排血印。
她想赶走父亲,可回过神就看到娘亲的脸上,那张美得不染纤尘的脸上带着惊恐和一丝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