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风止,暮色四合。
赵琮离了辛府,便去衙门忙了许久,看了很久的书,出来时已经是亥时。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只剩下打更的人那声音还飘在街道上。
月亮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穿着一身银丝白底的衣裳在街上走着,每走一步,衣料就发出轻微的摩擦音,长年练武的经历让他很敏锐地感受到身后有人。狭长的眼睛往后瞥了瞥,只见一个人的影子正鬼鬼祟祟地跟在他后头。
他手握剑柄,噌地一声突然回身,却在剑要砍在对方脖子上的时候停手,“你是谁?鬼鬼祟祟地跟着我做什么?”
眼前是一个瘦弱不堪的少年乞丐,他双脚踏在水洼里,满脸泥污,黑发披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紧张地看向他。
少年拿着那一张被他砍成两半的白纸,“大侠,大侠,不敢不敢,小的是见这周围没有别人了,才斗胆跟着大人您的。”
赵琮今日疲惫得很,不想与无关的人多做纠缠。又见对方可怜,便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丢过去,“拿着,走吧。”
他刚要走,就被对方拽住一角袍子,他回过头去,只见对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我,我不要钱。”
“那你要什么?”他皱了皱眉头,将袖子从对方脏兮兮的手中抽出。纠缠人的小乞丐他见得多了,还第一次听说不要钱的。
“我是想问,大侠,你可会写字?”
赵琮看着他,来了兴致,言简意赅道,“会。”
那乞丐有些激动,手上的纸在空气中抖动着,“太好了,大侠,我有冤情要诉,可是我不会写字。我说,你可否帮我写下来?我给钱。”
赵琮这才打量起这乞丐来,那虚弱脏污的脸上,淡色的眸子却让他觉得有些熟悉,“你的眼睛倒是挺特别。”
少年像是不喜他人凝视,低了低头,“啊,见过小人的人都这么说。小人娘是这样的,所以小人也长成这样。”
赵琮冷声应了一下,“嗯,我可以帮你写。但是你要知道,这是衙门门口,如有虚言……”
“啊,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如有虚言,甘伏反坐!”那小乞丐开心地鞠了一个大躬。
拿上对方递过来的笔墨,赵琮将那纸搁在旁边石狮子上,灯笼的光照得他整个人暖融融的,“可以开始了。”
“诶,好。”那乞丐看着他,愣了一会,眼中片刻仿佛如秋水映月般沉醉,不经意间勾了勾嘴唇,“小人住在西郊山上,家里穷,又只靠我一个。小人没有什么别的能耐,平日里有零工就打打零工,没有零工就讨饭。日子过得清苦,所以您看,我瘦的怕是狗都嫌弃了。”
“说重点。”对方薄唇轻启。
“哦。”小乞丐接着往下说去,似乎陷入了回忆,“昨日小人表哥许家老三找到小人,说是他接了一个活计,但是临时有事去不了,要我帮他替一下。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那是挽香楼的活,那挽香楼的老板要运一副棺材去宋通判家。小人就替堂哥去了,可是没想到,那酬劳是事先给完了的。小人便去找表哥要,可是他却翻脸不认,说这不是小人的钱。所以我想告官,让我表哥把钱还给我,虽然不多,但是小人实在是太穷了。”
“我明白了,”听到这里,赵琮抬起含着冷光的眼睛,似乎要把那乞丐冻死在他的目光中,“你说你是这里的乞丐,那这临安城中,要在乞丐里头混总要有些关系和名堂。我不能光信你一面之词,你且说说你怎么证明你是真的乞丐?”
那人愣了,似乎觉得赵琮这个问题有些荒谬,“我就是乞丐,还要证明?”
“我帮你写了状子,自然与这事有了关联,当然要弄清楚你的身份。”他将写好的状子往自己身后一放。
“哦,也是也是。”小乞丐嘴皮子很是利索,“小人跟着老张混的,就是城西门楼下那个,他占着最好的位置。我们一般核验是不是自己人一般有个接头语,叫‘客往何处去,蓬莱天上来。’”好险,宋莺深吸了一口气,幸好她问了那乞丐,要不然就真的穿帮了。
“哦?我怎么记得应该是‘天龙盖地虎,宝塔镇河妖?’”
宋莺顿时冷汗涔涔,只得笑道,“那是前些年的暗号了。”
说完,只见赵琮一把拉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宋莺一个踉跄,抬头就看见对方漠然又危险的眼神,“走吧。”
“去哪儿?”
“你不是要去告官么?”对方笑了笑,配着那冷漠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这里就是衙门,大人还在里头,我写好了状子,正好你将它呈上去。”
她跟在他身后走得艰难,才走一会,宋莺还没有想好怎么脱身,便被赵琮砰地一声将她关进了一间黑屋子里。
宋莺瞬间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差一点就要尖叫出来,浑身抖得厉害,“小哥你干什么……”
“你不是乞丐。”对方呲地一声对方点燃了一个火折子,将旁边一盏省油灯点起,温暖的烛光照得男子的下颌线越发好看,“你的手虽不细嫩,但是脸上却并无风吹日晒的痕迹。”赵琮盯着她,像是要看到她骨子里去。
“小人……天生肤色白。”
“乞丐堆里就没有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这句暗语。”
“……”
“还有第三,我今日里,挽香楼外,见过你。”
宋莺整个人愣住了,他们今日里明明就只是擦肩而过罢了,他怎么能记住,正想说什么,听他道,“宋大小姐……”
糟糕,果然露馅了,她就不应该盯着他看这么久。
不过,他在茫茫人海中匆匆一眼就看到了她并且记住了她,难道……?
难道是看上了她?宋莺顿时浑身一凛,“你要做什么?”
师父对她说过,喜欢一个人便是将她在短时间内深深记在脑子里。他的气味,影子,甚至脚步声,她都能分辨得出来。
“我,我不是什么大小姐。”
“你自然不是那位宋大小姐。”赵琮沉声,又点燃了一盏灯,“自我离开宋府,府里的那位就没能出过府邸。倒是你,足足跟了我半日。宋府出事,府中的那位大小姐便大病一场,喉咙嘶哑,不便见客,连身边的贴身丫鬟都换了。若是寻常,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是放到宋二小姐的死上,那这么不愿见人便有些凑巧了。而你,明明在府外偷听了这么久,知道大小姐有嫌疑。却仍然顶着与她同样的脸,跟踪我,假扮乞丐,无非就是为了告诉我一件事,宋莺出殡的那天晚上有蹊跷。你如此这般,可是与她有仇?”
“没有。”她斩钉截铁。
赵琮依然慢条斯理地讲话,“那便是她与你有仇。”
“我与她没有仇,但是我不知道她与我有什么仇。”宋莺皱眉,都被认出这张脸了,只能破罐子破摔了,“她不是宋莺,我才是。”
赵琮抬眼,毫无惊讶,“哦?原来如此。”
宋莺愣住,“你不怀疑我?”
“怀疑你作什么?”他似乎觉得好笑,“若你是假的,砍了你便是。”
宋莺:“……”倒是实在。
“离家出走?”赵琮呼吸声稍微重了些,然后将房间门打开,“回去。”
“我不回去。”她精心布局了几个月才暗度陈仓,逃出升天,她才不愿意回去。
“回去。”
“我不回去。”
赵琮见宋莺要跑,一把抓住了她后面的领子,但是随后又想起来这是一个女子,便赶紧放手。
宋莺被领子勒得生疼,咳了两声,“赵公子,不是我不回去,只是我若回去,下一次死的人怕是我自己。”
赵琮的神情飘忽得很,声音淡得仿佛在说你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