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爱是什么？　　　　志龙曾这样问母亲，在他还是一个幼稚园孩子时。　　　　“爱是很复杂的东西。”　　　　对于他提出的问题，母亲起初是惊讶，其后便现出一种令小小的志龙费解的笑容，　　　　“我们志龙长大后就会明白了。”　　　　长大后就会明白了。　　　　这句话志龙从很多大人那里听过。　　　　他不喜欢这句话。　　　　那让他感觉自己，包括自己的问题都没有得到重视。那让志龙感到自己不受尊重。　　　　幼稚园的老师说，人与人之间应该互相尊重的。可为什么到了大人与小孩之间，那便不再被重视了呢？　　　　这一切都令四岁的志龙感到费解。　　　　母亲并没有重视他的疑惑，这或许是某种轻视吧。　　　　母亲就像大多数大人那样，习惯性地、毫无察觉地选择了忽略孩子对于被尊重的渴望。　　　　后来，志龙不知道从哪里，或许是从姐姐看的电视剧里听过一句话：尊重是爱与被爱的前提。　　　　“前提”这个词，他在此之前从未听过，却莫名地立刻明白了它的意思。　　　　照那么说来，不尊重就是不爱吧。　　　　可难道母亲不爱他吗？　　　　不，不。母亲当然是爱他的。　　　　在那时，志龙的世界观里，妈妈爱孩子是最最理所当然的事。　　　　那么，难道爱就是这样吗？　　　　即使不尊重，也有爱存在吗？　　　　志龙想，自己也很爱妈妈。这同样是理所应当的事。　　　　似乎有某种他不曾注意到的被选择，家人之间相亲相爱就是他所知道的最大真理。　　　　但与母亲不一样的是，志龙同时也很尊重她。　　　　那么到底爱是什么样子的？　　　　似乎是生平的初次，这个孩子的心中始有这样大的疑惑。　　　　果然啊，就像母亲说的。　　　　“爱是很复杂的东西。”　　　　这短短一句，随着时间流逝非但不曾变得浅显，反而愈发让志龙困惑。　　　　又一次体会到爱的复杂，是在五岁的时候。　　　　起初，志龙只是喜欢唱歌和跳舞。　　　　他只是喜欢模仿电视里那些帅气的大哥哥，模仿他们的动作，把家里三十平米的客厅里当做即兴舞台自娱自乐。　　　　但自从他的游戏被母亲发现之后，他开始参加许多自己连名字都拼读不好的比赛。　　　　当某种可做可不做的爱好成为必须的任务，那么它所能供给的乐趣总会不可避免地消减。　　　　但对于志龙来说不是这样。　　　　也许他真的属于舞台。每每在怯场的恐惧中被母亲推向舞台之后，当他面对无数张陌生的面孔，他总紧张地几近窒息。但只要灯光的热度投射在脸上，音乐的节拍开始律动，志龙，这个还没开始上小学的幼稚园孩子总能发现自己的身体在发生着奇妙的变化。他看见自己的身体在舞动，它既受自我意识的控制，也完完全全由音乐把握。　　　　这样的感觉是如此神奇，尽管某种程度上，这对于志龙来说只是又一次被选择。但他是如此享受其中。　　　　而对于小小的志龙来说，他不清楚那就是爱。　　　　他不知道自己对音乐的爱正自此而始。　　　　同时某种母亲的野心也使他被动地往前。演戏，儿童组合出道，演出综艺……一切似乎水到渠成，而志龙只是一次又一次乖巧地接受被选择。　　　　当七岁的他又一次在清晨被母亲带去试镜，而他恰好前一天练习钢琴直到午夜。　　　　志龙很累了。在去的路上他几乎委屈得要哭出来。　　　　但是母亲并没有表现出对自己的怜惜。她只是随口安抚了几句，面上带着令志龙费解的笑容。　　　　站在那扇几乎有三个自己那么高的门外，志龙的心突然紧张了起来。这不是他第一次试镜，却依然在今天这个莫名特殊的日子里紧张。他站在门外，抬头看着母亲，眼中满含泪水。　　　　“妈妈我不想去……”　　　　志龙听见自己的声音打着颤，而他此刻能做的只有本能地向他的母亲暴露他作为一个七岁孩子的所有怯弱。　　　　但那没有换来他所期待的一句“回家”。　　　　门打开了，一个陌生女人牵着自己的孩子走了出来，紧接着志龙听见里面的人喊自己的名字。　　　　他明白自己该进去了。　　　　他最后地看向母亲，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一次、就一次任性也好，他今天好累了，不开心了，可不可以不进去，可不可以带自己回家……　　　　志龙看着母亲，他不敢大声啜泣，因为他的妈妈不喜欢他在公共场所大声喧哗。他那么那么努力地想做妈妈的乖孩子。　　　　“乖，听话。”　　　　母亲摸了摸他的头，对他笑了笑。　　　　这笑容让那七岁的孩子全身冰凉。　　　　最后试镜是怎么通过的，志龙已经记不清了。　　　　他所能记得的只有自己凉透的眼泪落进了领子里，初冬的天气里透着寒意。　　　　而在那时，当一切结束后，母亲总会说：　　　　“志龙啊，我是为你好。”　　　　是啊，母亲是爱自己的呀，这是在为自己好呀。　　　　可是为什么自己没有哪怕一点点的开心，反而觉得这样害怕？　　　　原来，爱是这样的东西么？　　　　如此寒冷，如此痛苦，如此深刻。　　　　长大了以后就会明白吗？　　　　志龙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对于长大的恐惧。　　　　如果是那样，他宁可不要长大，不要明白。　　　　要是一直不明白就好了。　　　　*　　　　曾经志龙觉得家人之间相亲相爱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爸爸也应该爱妈妈。　　　　但这样泡沫般的美好幻想在十岁那年底破灭。　　　　他能做的只有紧闭房门，把一切关在门外，依偎在姐姐身边。　　　　志龙能感受到姐姐镇定面容中一种深深的他还无法明白的悲伤，那悲伤化成一种隐忍的颤抖，沿着他们紧紧相依的手臂也在逐渐蚕食着志龙心中的美好幻梦。　　　　有隐约的争吵声从房外传来。志龙闭着眼，却流不出泪。他只是惶恐，一种孩子样的不明状况的惶恐。　　　　他听到母亲哭腔里的谴责，谴责父亲的不忠。　　　　在此之前他从未听过那样失去理智的母亲的声音。　　　　那时志龙还没有意识到，他的小小世界已经开始崩裂。　　　　父亲和母亲是相爱的不是吗？　　　　不相爱的话，又怎么会有姐姐和他呢？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相爱着的人们要相互埋怨？为什么要争吵，为什么要歇斯底里？　　　　原来，爱就是这样古怪的令人痛苦的东西吗？　　　　那人为什么要爱呢？是否不爱的话，就不会痛苦了吗？　　　　十岁的志龙还不能明白，古怪的不是爱，古怪的是人。　　　　但他已经怕了。关于爱，他回忆中渐渐只剩下录影棚厚重的大门，只剩下母亲满是泪痕的脸孔，父亲崩溃的眼神，姐姐颤抖的手臂。还有，还有滑进衣领的一滴寒意彻骨的眼泪。　　　　不知为何，悲伤的往事总是记忆犹新。　　　　志龙试图忘记，在此后的许多年里他从未放弃努力。　　　　但这一切只能使回忆倍加清晰。　　　　*　　　　没有什么比新爱好更能转移孩子的注意力。　　　　十岁那年的变故后，志龙第一次接触了说唱。　　　　他从未触碰过比这更能使他心悸动的事物。　　　　志龙开始沉醉于韵脚和节奏变换的游戏。他试着模仿，并且有样学样。　　　　爱上hip-pop大概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志龙对于自己爱着音乐的事实十分放心，因为音乐只是音乐，在他动手改造之前它不会开口说话，它不会反驳，只会服从。志龙第一次尝到掌控着什么的感受，这让他找回了久违的安全感。　　　　这一年，他升上四年级，并且已经在SM公司做了两年练习生。　　　　公司训练相当严格，但从来不会有人跟在志龙身后指挥他今天该做什么明天该做什么。　　　　SM的训练规则向来如此：在床上躺着，或是去练习室练习，全看自己的选择，从不会有人逼迫你。但如果不能通过每周末一小每月底一大的考核，就会有人通知你滚蛋回家。当然，这也全看你一开始的选择。作为造星梦工厂的SM，并不是谁都能一直赖在那儿的。　　　　而随着时间推移，站上更大的舞台不再是母亲单方面的野心，也逐渐成为志龙的梦想。他开始正视内心的渴望，并且惊叹于母亲眼力的敏锐。　　　　她是早知道他注定要走这条路的。　　　　住在练习生宿舍里，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洗漱后先一个人绕着公司跑三圈，再用饭票买早餐，在私家车上吃完了也就到了学校。课间和午休全部用来写作业，晚上放学前作业已经写完，然后马上乘车回公司训练，晚上将近八点才空出时间吃晚饭。志龙的每一个工作日都是这样度过，而周末他可以多出一个下午的时间稍微休息一下，比如躺在椅子上看看书。他心知优渥的家庭环境已经让自己少吃了不少苦头，因此对生活的一切都心存感激。自小便于母亲更加亲近的志龙——令人惊讶的——对比于同龄人显得格外早熟。他小学五年级时已经摆脱了大多数练习生必经的彷徨阶段。志龙很清楚自己是为何而来，而实现目标的胜负欲随着年岁增长愈发强烈。　　　　志龙在等，他在等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站上更大的舞台的机会，不是作为伴舞，而是作为全场的主导者。　　　　不知不觉，或许是不甘白费超负荷的训练，或许是音乐已成为真正的心之所向，又或许是与母亲这些年来一步步将自己引入这条路的专断行为赌气，志龙稚嫩的野心与他还未曾察觉其伟大之处的梦想一同滋长，如同新生的藤蔓延汗水经由之路延伸。　　　　但机会既是机会，想令其降临，所需的不止是努力与天赋，还有公司对于练习生本身的规划与安排。　　　　自8岁满怀希望地进入SM，到12岁升上六年级，整整四年他从不停歇，却也从未见过公司提过让他出道这件事。也许是自己年纪太小，也许是自己练习的时间还不够长。但志龙已经被重压拉扯得越来越心急，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在更大的平台上证明自己。最起码，证明自己这些年的苦没有白吃。　　　　“志龙他不是SM想要的面孔。”　　　　直到他听见老师在练习室外对母亲说。　　　　“他实力不错，但是……再练下去不知还要耗多少时间……也许他不适合作为偶像出道吧，但是您也知道现在的市场……唉……”　　　　而他，就站在门的内侧听完了全部。　　　　……这是说，我长得不够好看吗？　　　　我不适合做偶像吗？　　　　我想做的是偶像吗？　　　　那么我这些日子来，这样辛苦是为了什么？　　　　志龙一遍又一遍问自己，与痛苦一并袭来的自我怀疑似乎逐渐化为一张厚重的粘稠的大网把他从头到脚裹住，卡住胸腔与喉头几欲窒息。　　　　12岁这一年，他离开了SM，没有对方的挽留，没有自我的犹豫。毕竟，SM的优秀者千千万，没有谁会选择为了区区一个练习生枉费心机。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切，对于他来说，并不会就此结束。　　　　别人说他做不成偶像，他就要成为真正的音乐人，让看不起自己的人后悔。　　　　天生的好胜心让志龙本着“与其在困惑中停滞不前，不如先学会在迷雾中奔跑”的信念，即使暂时没有准确的指向也一路前行。假日里，他在自认为可以一试的pub里唱自己用课余时间写的歌，而不必担心年龄的问题——毕竟父母在这一方面完全可以帮他解决。在这些地方，他遇见了很多日后与自己未来产生无数羁绊的人，其中有一个叫Perry的青年。他是一个小有成就的rapper，并且是知名娱乐公司YG的制作人。与志龙结成忘年之交后，Perry第一次将G-DRAGON这个名字作为礼物郑重交予志龙。“每个rapper都应该有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名字。”Perry这样对他说。自此，叫做“权志龙”的孩子只存在于校园与卧室，在这里，在每一个UG hip-hop的世界里，只有G-DRAGON，一个在这尚不为外界所了解的世界里逐渐声名鹊起的少年rapper。　　　　渐渐地，志龙拥有了许多自己的作品，其中不少是和Perry等人的共同创作。在UG，他初次遇见如此之多志同道合而不同年龄不同背景的人，也在离开SM后初次体会到这个社会的反叛与真实。　　　　以前或许是周围的练习生和自己都年纪太小，不懂纠葛而只埋头练习，也相对不太管训练以外的事情。但在UG的pub里，许多洗手间或是楼道的阴暗处都能看到因吸食毒品而脸色苍白的青年，或是男男女女之间姿态狼狈的□□，或是醉酒之后跌跌撞撞的持刀斗殴。而志龙，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便对此由惊恐不安到冷眼以待、习以为常。他在这里以最快的速度见到了这个表面繁华的梨泰院最肮脏的脸孔，但那没关系，志龙不会成为那些人中的一员，至少他自己是这样相信的。舞台上再戏谑疯狂也好，那只是某一时刻的特殊享受，那只是他，G-DRAGON把玩音乐的概念性实验；而离开了舞台，他，权志龙，只是一个学生，背着书包过着一个孩子该接受的生活，这是13岁的志龙给自己定的规矩。家庭变故后总是与姐姐待在一起的志龙学会了女孩们的早熟与谨慎，虽然他并未觉得这样的自己在同龄的男孩中有多么特别。　　　　13岁的志龙还在这迷津上奔跑着，等待属于他的机会。　　　　而任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它来得如此之快。　　　　《我的年龄13岁》这首首次以艺名G-DRAGON发表的歌曲及MV的爆火也许是他和母亲远远没有想到的。原本只是当做个人习作的网络分享，却意外地好评如潮，志龙甚至因此接到综艺《民国Hip-Hop Flex》的邀请。　　　　志龙终于迎来梦寐以求的出道。这一次，不再是七年前的小鬼ROORA，而是以少年rapper G-DRAGON的身份。　　　　而十三岁的志龙不曾料到的是，这是他人生又一转折的开始。　　　　*　　　　第一次见到杨贤硕代表，是在学校的操场外。　　　　把篮球扔给同学后，志龙习惯性地单手拎起书包，转身，一眼便看见那个站在五米开外的男人。那个人戴着一顶黑色棒球帽，帽沿压得很低以至于志龙看不清他的脸。　　　　志龙知道他已经在那里看了自己很久。　　　　就在他犹豫不决是否应该走过去问问有什么事的时候，那个人先迈开步子向他走来。　　　　“Hi，G-RDAGON。”　　　　当他站定在自己眼前时，志龙听到他说。　　　　而志龙的反应仅仅是呆呆盯着对方的脸，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认出了这张脸，并且十分确定自己不会弄错。　　　　那是“徐太志和孩子们”的杨贤硕，大韩民国最顶尖的hip-pop音乐人。　　　　那是志龙昨天还只能在音乐DVD里看到的脸。在此刻，这张脸就这么越过屏幕出现在了自己眼前，而他的声音就这样穿过不到一米远的空气的距离，称呼着自己不久前才拥有的名字。　　　　杨贤硕并不是志龙见过的第一个艺人，H.O.T，BoA，类似这样大众耳熟能详的名字，他不止一次与它们的主人见面并且有过短暂的交谈。　　　　但他们给志龙的感觉都不如杨贤硕这样奇妙。　　　　兴许是对方的眼神，亦或是语调，让志龙得到了一种神奇而遥远的预感——他的未来。　　　　仅仅是眼神的交汇，他便隐约望见了对方与自己未来的联系，千丝万缕。　　　　“GD，认识我吗？”　　　　杨贤硕弯腰看着他，志龙可以看见他帽沿下嘴上挑的弧度。　　　　“知道，徐太志和孩子们的杨贤硕君。”　　　　“正答！”杨贤硕看上去心情十分不错，“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找你吗？”　　　　“找我？”志龙眨了眨眼。　　　　“喏，”杨贤硕拿出他的彩屏手机，给志龙看上面的短信：“谢谢杨贤硕君的关照……志龙今天下午四点钟放学，他大概会在篮球场。”发信人是志龙的母亲。　　　　“所以，要不要一起去咖啡厅坐坐？”杨贤硕观察着志龙的表情，脸上露出故作玄虚的微笑，这让志龙开始觉得这个素昧平生的叔叔可爱起来，“然后你就会知道我为何而来。”　　　　“……好。”志龙看着他，心中再次浮现方才那种令人费解的预感，但他决定暂时放下顾虑——既然有母亲的短信作担保。　　　　走进咖啡厅，志龙惊讶地发现母亲正坐在附近的位置上微笑着看着自己。　　　　两位大人互相打过招呼后三人一齐坐下，杨贤硕不紧不慢地叫了两杯咖啡并为志龙点了蛋糕后，才开口说明此行的原因。　　　　“我听了你的歌，也看了上周的放送。”他先是笑着看向志龙的母亲，又看了看志龙，“你是个很有天分的孩子，但还需要更好的培养才能成为真正顶尖的rapper。”　　　　“我……？”从杨贤硕这样的主流音乐人口中听来如此赞美，志龙感到有些受宠若惊。　　　　“没错，”杨贤硕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看向志龙的母亲，“不知刘惠善女士对于我昨天的提议考虑得如何？”　　　　提议？志龙心中疑惑更甚，遂看向自己的母亲。　　　　“您得先问问志龙的意见。”刘惠善内敛地抿嘴一笑，不带任何情绪外露。　　　　“好，”杨贤硕点了点头，看向志龙，“GD，我这样叫你可以吗？你或许听说过，我的公司YG，也就是1TYM和Jinusean等人的所属社——而且我听说你认识我们公司的Perry——现在，我郑重地邀请你加入YG，成为我们的练习生。我可以向你保证，你，GD，会在我的培养下成为大韩民国最顶尖的rapper，甚至在未来获得比1TYM他们更瞩目的成绩——你愿意吗？”　　　　在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杨贤硕的双眼之中闪烁着一种令志龙的心狂跳不止的光芒，那或许是一种叫做信仰的志龙还未真正拥有的东西，但它是如此耀眼，如此摄人心魂，以至于志龙竟忘了侧过头看看母亲脸上的神色以获得如何应对现状的讯息。　　　　“我……”大韩民国最顶尖的rapper……我能够成为那样的存在吗？　　　　志龙年轻的心脏用力地撞击着他的胸膛，只因杨贤硕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正使他热血沸腾。他等待这个机会等待了那样久，而此刻，终于有一个人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新的路就在眼前，把新的抉择交付到自己手中——这一次，第一次，他拥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选择权——杨贤硕给予他的选择权。　　　　志龙鼓起勇气才忍住偏头望向母亲以征得允许的冲动，他克制着源自心底的战栗，望着杨贤硕的眼睛，尽力使自己镇定地说出：“好，我答应你。”　　　　他年少的心在狂跳着雀跃着，仿佛杨贤硕向他许诺的未来已近在眼前。　　　　而他隐约地感知到，自己的人生正在缓步开始又一巨大转折。　　　　成为G-DRAGON，对于少年权志龙来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