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宁侯府,戏水阁。 秋意已经泛上,寿宁侯却还穿着轻薄的夏裳。 阁内,上等的金丝炭盆分布其间,更有地龙取暖,酷似夏日。 歌舞升平,寿宁侯头枕在一妖娆美人膝上,端的是自在销魂。 “砰!砰!砰!” 震天声响轰鸣。 寿宁侯“啪”地摔下酒杯,门外立时进来一肥头大耳的管家。 “还不滚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是是。”管家颠颠地出去,不一会儿,飞身撞倒进门。 身着飞鱼服,腰佩大刀的锦衣卫们蜂拥而至,阁内众多美人见此仗势,花容失色,四处逃串。却发现四面门皆有军士把守,只得瑟瑟跪在墙角。 寿宁侯张鹤龄到底不过十几岁的孩子,见锦衣卫上门,也有些直不起身。 旋即想到宫中的皇后与皇子,瞬间有了三分底气。 “你们干什么!这里可是寿宁侯府!什么人,给你们胆子让你们进来撒野!” “本宫!” 锦衣卫们让出一条路,张仪华身着赤色骑装,手持一银光闪闪的物什走进来。 “原来是姐姐!怎么弄这么大动静,吓弟弟一跳!” 张鹤龄伸手来扶,张仪华顺势一鞭抽上去,立时左边衣袖破碎。 张鹤龄一愣,见又是一鞭来袭,只得抱头逃蹿,直叫道:“姐姐有话好说,为何动起手来?小弟冤枉啊。” “冤枉?!庆云侯世子才是十三岁的孩子,也会强抢民女了?!啊?你当我不知!肯定是你!总带人家去乱七八糟的地方!还抢人家姑娘家的钱和田!对!还杀人灭口!好呀!今天我就抄了你的家!将你五马分尸!给人家偿命!” 身后,锦衣卫们嘴角抽搐,寿宁侯十三岁的时候只怕比庆云侯世子强上不少。 “救命啊!救命啊!” 张鹤龄嘴里发苦,快一年了,听说姐姐一直忙着,自己进宫也从来都被挡了回去。说什么忙,没空见自己。难道尽忙去学武了? 好好的,不在宫里享清福,带孩子,学什么武呀。 戏水阁地方空旷,张鹤龄只得绕着柱子跑。 一边跑一边叫,“姐,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呀。” 稍慢一步。 半只鞋卡在桌角。 眼见长鞭从天而降,张鹤龄只得把两只鞋全甩出去。 夏裳单薄。 没多久,张鹤龄便来个一段现场“裸奔”。 呜呜……本侯今天倒了八辈子霉了! 随行的锦衣卫互相对视,只觉得脸红脖子粗。 低下头不停发颤。 活像得了癔症。 “娘娘,西跨院枯井发现一具女尸!” “女尸?” 张仪华怒极反笑,“好啊,你有种!来人!找一间柴房,门窗封死,一只蚂蚁也别留给咱们这位尊贵的侯爷!谁也不许和他搭话。本宫累了,先把他关着。” 说着脚下一个踉跄,左右皆惊。 幸而张仪华自己倚着根柱子站定。 “走,跟本宫看看,咱们侯爷抢了多少家底。” 库房。 迎面便是金光闪闪。 张仪华眼底微冷。 薛文回报:“娘娘,共有金二十万两,银八十余万两,古玩字画,价值无法估量,另田庄十座,京城、通州、徐州、苏州等地皆有,扬州一私家园林一所,佃户共计一千人,那位姑娘家的酒楼、绸庄的地契,田契,奴婢已经找到……” “够了!” 张仪华攥紧拳头,闭了闭眼,终归占了原身的身份,我就留他一命。 “除了宫里的赏赐,其他所有东西搬到正堂前的院子里,你们辛苦了。冯千户。” “臣在!” “银五百两,就是今天军士们陪本宫走一遭的赏赐。” “谢娘娘!” “薛掌印。” “老奴在。” “本宫知掌印风雅,若有看的上的字画,可挑两件。” “老奴谢娘娘隆恩。” “不过,本宫有言在先,其他的东西必须一个不少地记录在案,全数出现在院内。” “是!” 张仪华被簇拥着来到院内,正巧车架仪仗到了。 却见弘治帝走下轿来,张仪华望着那双似是永远温柔的眼睛,忽然眼眶一热, 直直朝弘治帝扑去,却在离弘治帝三步远时,卸了力道,轻轻地抱住他精瘦的腰身。 弘治帝满心讶然,面上却轻笑,“回弟弟家,怎么也哭?” 张仪华轻轻地呢喃,“我恨不得杀了他!” “嗯?仪华,你说什么?” “没什么。” 张仪华站定,略抹了抹眼角的泪珠。 “我们先进去吧。” 穿过无门的正门,看见正堂前堆积如山的物什,弘治帝始终脸色不变,径直走过。 待弘治帝坐定,张仪华便提出自己的想法。 “陛下,您也看到了,我这弟弟,最是上不了台面。库房里搜出的东西,除了赏赐给他的,不,赏赐的也不给他!心无敬畏,东西给他也是糟蹋!对!凡是抢夺他人的,都还给人家。若是家中人丁凋零,便送上每人二十两银子的丧葬费,有年幼的男丁的,在学堂读书识字吃饭便免了费用,女孩,我把宫中稳重的宫女送去服侍,出嫁之日也送一套嫁妆…” “他犯的错,凭什么要掏咱们儿子的媳妇本儿呀?” “是哦。照儿以后可得娶媳妇呢。” 张仪华一拍脑门,暗自懊恼。 “好了好了,你说的呢,都依你。但钱就从他这里出吧。” “这些东西,不入户部,入内库可好?” “仪华,你这是……” “陛下,我是没读过什么书,但是朝中大臣的俸禄够不够他们住豪宅,养奴仆,天天上酒楼,难道不知道?祖宗砍了数万人头,有多大成效?哼!进了户部,只怕单子上的东西都喂了‘硕鼠’!” 堂下,薛文与冯正头低的愈深。 “对了,鹤龄他人呢?” “被我关柴房了。” “对了,冯千户。三个时辰后放他出来。本宫倒不知他身上的伤如何,但是本宫需要他三个月起不了身,半年出不了门。有困难么?” “娘娘放心。” “对了,那五百遍法华经,赶上今年太皇太后的寿诞怕是时间不够,便为明年的寿诞备着。告诉他,只要有半个字不是本人写的,就作废重写。若再出去惹是生非,本宫就把他划出族谱,日后,本宫就只有延龄一个弟弟了。” 冯正心中一紧,“是。” “鹤龄不是还小么,慢慢教导便是。”弘治帝轻拍张仪华手背安慰。 “小?强抢民女、谋财害命,还有对陛下……他哪里配得上公侯之位?!善恶不分!禽兽不如!我真该在他出生时掐死他!” 弘治帝听到最后扬声大笑,“好了好了,我们回宫吧。照儿该想我们了。” 提起已经会爬会喊“娘”的便宜儿子,张仪华立即要走。 行至门口,忽又回首,却是叮嘱冯正:“烦劳冯千户,时辰到了再放孽弟出来,然后再去昌国公府请昌国公夫人前来,记住,顺序不可错。若是走漏了风声……” 冯正肃容,“臣以项上人头担保,若有失,自入诏狱服罪。” “若有失,自然有律法裁判。千户言重。” 眼见车架仪仗消失在长街尽头,冯正才回到寿宁侯府中。 刚进院门,便有校尉禀报。 “头儿,那小子在柴房里鬼哭狼嚎了一个时辰,大约一盏茶前,忽然没声了。您说,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意外?哼。难道他还能放着荣华富贵不要,自杀下地狱去?” 校尉连忙低头。 “若真死了,我还要敬他是条汉子!可惜,注定是个孬种!” 顺天府。 后堂。 府尹查阅卷宗查得头昏眼花,刚出房门准备小憩一会儿,忽然看见治中和通判三人围在凉亭内闲坐喝茶。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都在干什么呢!哼!寿宁侯的状子满天飞,都不管啦!前两天在京中械斗的,案子结啦!” 治中官阶较高,笑道:“大人不知?寿宁侯疯了!” 府尹嘴上的八字胡一跳,“什么!疯了!” 见话题被顺利挑开,两个通判忙帮腔道:“是啊,大人。昨夜,寿宁侯府可谓是闹得鸡犬不宁、人仰马翻呀!寿宁侯被皇后娘娘下令关在柴房,不过半天功夫,居然莫名其妙地疯了。直说什么‘有鬼’,阖府是灯火通明,连下人房中,睡觉也不许吹蜡。到宫里求了几次太医,太医们都说寿宁侯身体康健,恐怕是撞上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疯了!” “听内子说,今日一大早,昌国公夫人便亲上崇福寺求符呢!” 顺天府尹心里也乐,寿宁侯疯了,怎么着这些天也能多些清闲日子。 自从他们两兄弟封侯封伯,今天和庆云侯世子打架,明天伤了哪个阁老的重孙,后天调戏民间女子,居然是尚书夫人刚刚来京的侄女!顺天府衙门的门槛又不是金子做的!三天两头坏,还没人赔! 幸好府丞有办法,上工部尚书家请他帮忙做几块铁做的门槛,消息传开,没几天,寿宁侯便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跤,总算清净了。 但是……咳……面子上的事情还是要做滴。 “虽是如此,尔等也不该忘了本职工作。遇见寿宁侯府家人,也得客客气气的,别让人家难过。那些与寿宁侯有关的苦主的案子,若真是寿宁侯府理亏,也得给人留三分薄面,当然,该赔的银子还是得赔,但若是误会一场,尔等也不得栽赃。” 治中几人相视而笑,“是。” 坤宁宫。 昌国公夫人金氏带着寿宁侯夫人宁氏只管不停啼哭。 “呜呜呜……你好狠的心,鹤龄可是你亲弟弟呀,居然把他逼疯了。外面还不知道怎么看家里的笑话!” “笑话!母亲怎么不说他丢尽了张家的脸!养不教,父之过!父亲才去几年?他就这般胡闹!他分明是让父亲在地下都不得安宁!父亲走之前千叮万嘱,不可猖狂!他身为张家嫡系长子,哪有半点家主的样子!再这样下去,张家必败,母亲,你又有何脸面见张家的列祖列宗!” 金氏本是小户人家出身,一朝成了国公夫人,还没两年,昌国公便去了,一有事,便没了主意。见女儿大怒,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继续抹眼泪。 见宁氏闷在一边不说话,张仪华心有不忍。 才十五岁的孩子,放在后世,哪个不是父母娇惯着。 嫁了这么一个男人,后半生的日子怎么办? “弟妹,你随本宫来。” 内室。 张仪华命人奉上茶水糕点,问道: “他可尊重你?” 宁氏一身蹙金绣云霞翟纹霞帔,头戴凤冠,虽是通身富贵,面上却满含郁色,仿佛已有二十多岁。 只轻声回道:“自然是尊重的。” “是么。你嫁进来不过半年,便娶了五房侧室,其他的也就罢了,居然还给青楼女子赎身,聘为贵妾。这一桩桩,一件件,他真的尊重你?” 宁氏深深低下头去,默然不语。 张仪华猛地拍了拍桌案,“你听着,张家需要传宗接代……” 宁氏头愈发低垂,眼中已积出热泪,却死死咬住樱唇,不哭出声。 “所以,趁着他这段时间没空出去撒野,把后院把持住了。想办法怀孕!哪怕用药也没关系,只要你生出孩子,他就没用了。” 见宁氏瞪大了眼睛,张仪华直笑。 “怎么?不相信我会说这样的话?你回去之后,本宫把宫里最厉害的掌事姑姑给你,后院帮你清理干净。若能生男,自然好。生了女儿,也别担心。延龄还在呢,以后过继一个到你名下,也能成事。对了,赵太医的侄子不久前鼓捣出一个偏方,能在不损伤身体的情况下使男子丧失生育能力一个月,入口即化,一个时辰过后太医都诊不出来。哼,连下面立都立不起来,我看他怎么出去鬼混。” 宁氏看着张仪华,瞪圆了一双凤眼,活像看着一尊神。 暗地里守着的锦衣卫菊花一紧,感叹也就皇帝陛下能受用得起皇后娘娘这等强人! 清宁宫。 周太皇太后一愣。 “皇后要厉害的女官?” 张仪华娇笑,“不怕祖宗您笑话。孙媳家的弟妹性子软,到现在后院还乌烟瘴气。孙媳便想向您讨个妙人,帮帮孙媳家的弟妹,也好早点做姑妈。” 周太皇太后沉吟片刻,“既然这样,你看蓝亭可好?” “孙媳谢过祖宗疼惜。谁不知道,蓝亭姑姑在宫中已有四十年了。我那弟妹可真是领了一块宝呀。” 建昌伯府。 张延龄不过十三岁,虽说已经可以娶妻纳妾,但还不太会摆什么伯爷的架子。 眼见皇后姐姐给自己找来了能管事的姑姑,教书的夫子,教武的师傅,欢欢喜喜地收了。 全然不知自己请了三尊佛祖回家。 日日被“修理”,从头到脚被挑剔,想告状,连门都出不去。 如此水深火热地过了三个月,腰也直了,脸也黑了,看着精神不错,实则是胆子挺小,加上隔壁哥哥家的嫂子越来越爱笑,哥哥看起来却越来越痛苦,张延龄直觉不要多嘴,安安稳稳地在府里过日子。 有时稍微出点格,便被皇后姐姐喊到宫中“喝茶”,喝完愈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张仪华表示:这才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