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帘儿一掀,外边的阳光漏了进来,金灿灿的铺了一地,水磨青砖上边有一个臃肿的黑影在不住的摇晃。 一只胳膊扶着门槛,似乎已经支撑不住她肥胖的身子,整个人快压到暗褐色的门柱上,呼哧呼哧喘了两口气,这才对着谢芳锦大声道:“大小姐,老夫人让你过去一回。” 一双小眼睛如同芝麻般嵌在圆盘脸上,这张脸生得实在有特色,谢芳锦一看便认出她来,这是宋老夫人的得力手下高妈妈。以前在游宴里经常看到她为宋老夫人鞍前马后的张罗着,那敏捷的身手与她肥胖的身躯很不相称,故此谢芳锦对她记忆深刻。 看来这位得力妈妈在宋玥诗面前完全是做惯了大人,走到她的地盘上还是这样大喇喇的,脑袋抬得很高,一双眼珠子只朝天上看。 谢芳锦双手交叠坐在那里,不言不语,高妈妈有些奇怪,慢慢将头低了下来。 素日大小姐听着说老夫人喊他过去,便会急急忙忙的站起来,紧张的整理自己的衣裳,生怕有半点不合时宜,如何今日却没有一丝儿动静? “高妈妈,劳烦你特地跑过来一趟,这等小事,随便打发个小丫头子过来也就是了,如何还要自己亲自捎信?你现儿年纪也大了,不比当年,自然该要服老了。看你扶着门槛儿喘粗气,我瞧着都觉得有些不妥当呢。”谢芳锦启齿一笑,笑容慢慢从她的脸颊上漾开,跟外边园子里的春花一样娇媚。 “大小姐……”高妈妈一愣,完全没弄明白是什么意思,大小姐这是真心在关心她还是有意拿话刺她呢?她疑惑的看了看谢芳锦,就见她笑意盈盈的望着自己,一脸云淡风轻,态度从容。 正在踌躇想再问个仔细,谢芳锦已经徐徐站了起来,挺直了脊背朝外边走了过去,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是窈窕,那腰肢纤细,似乎会被春风吹折。 “唔,夫人说得没错。”高妈妈望着谢芳锦的背影,若有所思:“木头美人怎么忽然就开窍了?莫非是死过一次,脑袋清醒过来了?” “孙女玥诗见过祖母。” 跨进大堂,宋玥诗便弯腰向宋老夫人行了一礼,抬起头来时脸上满满都是懊恼自责:“孙女不孝,惊吓了祖母大人,还请恕罪。” 宋老夫人一愣,将身子朝后头靠了靠,若有所思的朝宋玥诗望了过去。 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女,脸若二月春花,神态怡然落大方,不复再有昔日那畏缩模样。宋老夫人斜眼朝旁边的媳妇看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宋大夫人接了这个眼风,嘴角浮现出一丝谦卑的笑容。 “诗丫头,你也真是的,这般稀里糊涂,让人怎么放心!”宋老夫人沉下脸来,一双眼睛盯紧了站在那儿的宋玥诗,以前她在自己面前总是一副谨小慎微畏手畏脚的样儿,今日可完全变了一副模样,是不是真如媳妇说的……鬼怪俯身? 朝地上瞄了瞄,细长的一条身影,被明当瓦上漏下的阳光拉得很长。 一颗心稍微定了下来,都说鬼怪白天是不能出来的,也不会有影子,看起来面前站的不是一个死去的鬼魂。 “祖母,”谢芳锦脸上有一种懊恼之色:“我今儿早上有些没有想得妥当做了糊涂事儿,可还好老天爷给了我一次后悔的机会,并未死透。醒过来以后,孙女儿仔细想过只觉自己真是愚不可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毁,我怎能做出这样的举动来?这岂不是会沦为京城的笑柄,让那些人耻笑我们远沐伯府么?” “唔……”宋老夫人端着茶盏在手,耷拉着两条眉毛,一言不发。 这个长孙女素日里毫无存在感,看到她就觉得有些生气,真真白白浪费了她精致的容颜!所幸自小便定下了娃娃亲,双方规规矩矩的立了婚约,不是那口头约定,还不必自己给她费心去寻婆家——虽说易敏之父亲仕途不顺畅,可胜在家底儿雄厚,宋老夫人还存着长孙女出阁的时候能好好进一笔聘礼的主意。 怎么说也是远沐伯府的长小姐,他们家可是高攀了。 只是……上回游宴里闹腾出那一桩事情,现在还不知道易家会是个什么态度呢?这事情还没压得下来,这个不省心的孙女就闹腾悬梁自尽的事情,真是让宋老夫人觉得堵心。 “诗丫头,你莫要怪祖母说道你,那个傅公子在京城已经是坏了名声的,你却偏偏要和他攀扯上,难道就不会想想旁人会怎么看你?你这次出了这事儿,带累了你自己的姻缘,就是连你那些姐妹们也会跟着受影响,你怎么就这般没有脑子呢?”宋老夫人越想越起,好不容易压下来的焦躁又慢慢的爬出了某个角落,一张脸拉得老长:“你这些日子就不用出门了,到自己园子里呆着罢,过了风头再说。” 谢芳锦一愣,没想到宋老夫人这般不待见玥诗,她遭了这么大的罪过都没有半句抚慰之词,她原来还想着要到宋老夫人面前把这事情原委好好说道一番,可是现儿瞧着完全没了必要,就算芦花的供词放到宋老夫人面前,只怕她也不会相信,一力护着宋大夫人和宋玥茗,遭罪的反而是那个丫鬟。 心都偏到天边去了,无论她说什么,宋老夫人是不会将她的话当一回事的。 抬起头来朝宋老夫人淡淡展颜一笑:“多谢祖母大人体恤,孙女回房歇息了。” “母亲,你看她……”宋大夫人微微探出了身子,一双眼睛朝宋老夫人望了过去:“我真是万万没想到……” “老大媳妇,这事儿跟你没干系,你嫁入远沐伯府这么多年了,未必我还不清楚你的为人品行?”宋老夫人将茶盏放下,朝宋大夫人摆了摆手:“你疼爱她跟疼爱自己的亲生儿女一般,是她自己要和你过意不去,还能怪得了谁?” 宋大夫人的眼圈儿红了红,低头下去,声音有几分哽咽:“不过是母亲信得过我,方才知我其中艰辛,换了旁人,谁会知道期间苦楚?对于玥诗,我真真是费尽了心血,可是这隔了层肚皮,终究没那么亲近,更别说有小人作梗,期间挑拨离间,唉……” “老大媳妇,你也别多说了。”宋老夫人有几分不悦,扶着檀木桌子站了起来,眼睛朝前边看了过去,门帘儿依旧还在微微的晃动,上边绣着的青山秀水也跟着荡漾了起来,被那屋外的阳光穿帘而过,犹如镶嵌了一层金粉般,灿灿的发着光。 桌子上那茶盏仍旧还有袅袅水雾升腾,茶叶却不再上下浮沉,宋大夫人盯住浮在茶汤上的一橼绿叶,脸上有一丝不自在,她的眼睛偷偷斜着看了过去,宋老夫人已经慢腾腾的朝内院那边走了过去,脊背有些佝偻。 雕花窗下放着一张美人榻,宝蓝色波浪纹牙边绣的是花鸟吉祥,宋大夫人一身素青色弹花暗纹锦缎衣裳压在上边,差不多的颜色,几乎有些分不清她的身形,她一只手撑着头,半靠在榻上,细长的眉毛皱到了一处。 “毕竟是老了,也开始糊涂了。”宋大夫人轻轻念叨了一句,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狰狞。 身边站着的黄妈妈赶紧上前一步,伸手将茶盏递了过去:“夫人,你喝喝茶顺口气,别想着那事儿了,怎么着大小姐也活过来了……” 宋大夫人接过茶盏,眉毛微微挑起,看了一眼黄妈妈,嘴角挤出一丝笑容:“那依你看来,此刻我该如何办?就这样撒手不管了?” 黄妈妈脸上露出了谄媚的神色:“夫人肯定是胸有成竹,哪里还缺老奴这一点算计。” 宋大夫人没有出声,一只手拿着茶盏盖子轻轻碰了碰茶盏,轻微的一声响,清脆得很。 “母亲,母亲!” 急促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门帘晃了晃,一个穿着粉色散花如意云烟裙的姑娘从外边奔了进来,她的肌肤雪白,眉目如画,生得十分娇艳,眼睛水汪汪的,眼珠儿一转,仿佛春水盈盈般能将人魂魄夺去。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身材微丰,脸盘儿有些圆润,不似她母亲宋大夫人的瓜子脸,而且脸孔有些过于娇艳,眼眸流转间,那神情态度有些不像年方二八的少女,眉目间风情无限。 “茗儿。”宋大夫人见着女儿,心情好了不少,将茶盏放到一旁坐直了身子,朝宋玥茗招了招手:“快些到母亲这边来。” 宋玥茗跟一阵风儿似的跑到了宋大夫人面前,扑到美人榻前坐了下来,喘了两口气,将手里捏着的一柄白玉骨绣花团扇扔到了美人榻上,一只手勾住了宋大夫人的脖子:“母亲,听说那宋玥诗悬梁自尽又活转过来了?” 宋大夫人皱了皱眉,将宋玥茗的手推开了几分:“茗儿,母亲和你说过多少次,不管怎么样她是你的长姐,如何能连名带姓的称呼她?你在我这里嚷嚷几句也就罢了,若是在外头被人听见了,别人会如何想呢?” “我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呢。”宋玥茗嘟了嘟嘴,伏在宋大夫人身上扭来扭去,不住的撒娇:“母亲,你怎么总是帮着宋玥诗,我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好不好?你一点都不疼我!” “你这丫头!”宋大夫人伸手捏了捏宋玥茗的脸蛋:“你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母亲如何会不疼爱你?你这是故意在气母亲的么?” “那……”宋玥茗欺身上前,趴在宋大夫人肩膀上,凑近她的耳朵说了几句话,眼见着宋大夫人的脸色渐渐的沉了下来,一把攥住了宋玥茗的手:“你着急什么,这事情哪能像你想的这般简单?总要做圜了才好,面子里子都要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