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花令·明楼悔 卅年岁月匆匆过,世事难料变数多。含冤受屈亲人叛,窗前梧桐叶飘落。 昔年旧情心中锁,三更梦里悔恨多。佳人已逝倩影渺,重来一世莫错过。 1966年,一个狭小的房子里,只容纳了一张床和一张小桌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步履蹒跚地来回徘徊。他满头花白的银发,脸上布满了皱纹,手上还有些隐约可见的伤痕。老人看起来形容枯槁,是那么的苍老,那么的憔悴。有谁可曾想到,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竟是几十年前大名鼎鼎的共&党的眼镜蛇、军统的毒蛇,国共两党在上海地区的最高负责人,风度翩翩的明家大少爷。没错,他就是明楼。他今年其实还不到花甲之年,但看起来比年过八旬的老翁还要老。明镜死了,明台去了台湾,生死未卜,明诚也不在了,还有她,都不在了。明楼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一个,一个亲人都没有了。抗战胜利后,明楼兑现了他对明镜的诺言,做回了学者,娶妻生子。可是他的妻子,唉,一言难尽啊。不知不觉间,明楼停下了脚步,跌倒在地,他没有爬起来,干脆就坐在了地上。两行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紧接着泪水就像决堤的河水一样从眼眶中不断涌出。“打倒牛鬼蛇神!”“打倒走资派!”“打倒右&派!”大街上都是红卫兵,这些口号充斥着整个上海,人心惶惶。明楼恍若未闻,记忆的阀门在他的泪水中慢慢打开了。 他仍旧记得从巴黎回来后的第一个除夕,明镜、明诚、明台都在,一家人欢聚一堂,这个年过得特别开心。大家在门口放烟花,绚丽的烟花飞上天空,绽放出五彩的颜色,随后消失在半空中。烟花虽美,可一瞬即逝,幸福也是如此。不过短短的一年,亲人都一个个地离他而去,明镜死了,明台去北平了,只有明诚还陪着他共同战斗。他难忘明镜对他的谆谆教诲,难忘明台仗着明镜的疼爱恃宠撒娇,难忘明诚时不时地帮着明台一起欺负他。这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是过去式了,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其实,他还忘了一个人,或者他根本没忘,只不过不愿再想起这个人。 1955年,潘汉年被诬为反&革&命,含冤入狱,一大批地下党受到了牵连,首当其冲的便是明楼。潘汉年进了监狱,明楼亦如此。数年的牢狱之灾寒了他的心,而他妻子的态度更是让他伤心。解放后,明楼娶了比他小了二十岁的殷婷为妻。殷婷是明楼的学生,家中并不富裕,思想比较进步。自从上了明楼的课后,殷婷不顾年龄的差距,开始主动追求明楼。明楼一开始是拒绝的,可对方不肯放弃,对他死缠烂打。或许是被殷婷的执着感动了,或许是不希望明家因他而绝后,抑或是为了履行对明镜的承诺,他最终还是接受了殷婷。两人结婚后虽不是如胶似漆,也算得上是相敬如宾。殷婷活泼开朗,人也漂亮,虽比不上那个人美。日子本来过得也还行,可明楼入狱后,一切都变了。 殷婷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一向善良温柔的她一改常态,在明楼最落魄的时候,竟提出了离婚。殷婷其实并不爱明楼,明楼有声望,有地位,她是看中了这些才执意要嫁给明楼的。现在明楼一落难,她就沉不住气,急于要摆脱明楼这个累赘了。最可气的是,这个女人当时已有身孕,她竟狠心将孩子打掉了。明楼本不愿耽误她的青春,但知道了她的真面目后,气怒交加,说什么也不肯离婚。后来,明楼出狱了,他和殷婷表面上还维持着夫妻关系,可两人之间冷得胜过了寒冰。 1966年,以江&青为首的四&人&帮发动了文&化&大&革&命,明楼又遇上了一场大灾难。明楼曾在汪伪政府中任重要职位,在军统是鼎鼎大名的毒蛇,又是富贵人家出身,还是个旅法多年的知识分子,一时间,“汉奸”、“反动派”、“走资派”、“臭老九”等帽子都扣在了明楼的头上,比上一次的风浪还要大。明楼这次没有遭遇牢狱之灾,但是下场更凄惨。他被冤枉、被批&斗、被羞辱,身体上、精神上都遭受了巨大的伤害,比他在上海潜伏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明楼崩溃了,他没有想到他辛辛苦苦、九死一生维护的国家,还有那些同胞们,他们竟会这么对自己。他的心寒到了谷底,不再抱有任何希望。殷婷自然不会陪着明楼受难,大难临头各自飞,她怕明楼不肯离婚,直接去找组织哭诉,说她当时年幼无知,没有认清明楼的真面目,才将终身误托于他。她成功地和明楼离了婚,不久之后,便另抱琵琶了,她改嫁的那个男人正是揭发明楼的人。 两行清泪挂在明楼的脸上,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大姐,明台,阿诚,我好想你们啊。”然而,他唯独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也许他已经彻底将她遗忘了,或者他对她只有厌恶和痛恨,抑或是他对她无爱也无恨,他心中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 夜幕降临,半轮寒月挂在空中,月光清冷,更增添了几分凄凉。远处传来二胡的声音,拉的是一首并不欢快的曲子,令房中的老人更添愁思。明楼因为泪流得太多,眼睛已不大好了。桌子上有一盏小油灯,在微弱的灯光照射下,明楼更显憔悴。院里有一棵梧桐树,原本枝繁叶茂,但在风刀霜剑的迫害下,枝叶飘零,光秃秃的枝干上只剩下三片叶子。 明楼身心俱疲,经过了一天的批&斗,他那早衰的身子早已承受不住了。他渐渐闭上了眼,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进入了梦乡。只有在梦中,他才能见到他的家人,才能感受到温暖。但这次不同,他的梦中没有敬爱的姐姐、调皮的明台和肝胆相照的明诚,他梦到了另外一个人,一个他遗忘了二十六年的人。“明楼哥哥,你说我把愿望写在纸上,装在一个小瓶子中,然后埋在我窗前的那棵梧桐树下,愿望就真的会实现吗?”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眨着清澈见底的双眸,天真稚气地看向明楼。小女孩很可爱,让人有一种想抱抱她的冲动。“明楼哥哥,你来抓我啊。”小女孩在梧桐树周围跑着,和明楼追逐嬉闹,银铃般清脆的欢笑声响彻天际,也落入了明楼的心坎中。“明楼哥哥,你是我叔父的学生,我以后就叫你师哥吧。”小女孩已经十岁了,她比明楼矮了一大截,仰着头看着明楼,“咯咯”笑着,脸上稚气未减,纯真依旧。“师哥,我们私奔吧。天下之大,何处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小女孩长大了,她不再笑了,她的脸上写满了愁字,清澈的眸子中充满了恳求和对未来的担忧。“不,我必须回去面对我大姐,我们不能一走了之。”明楼拒绝了。小姑娘仿佛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泪水已如泉涌出,“师哥。”她扑到明楼怀中,放声大哭起来。明楼拍了拍她的背,“乖,不要哭了。”他还是像以前哄当时还是小孩子的她一样。“师哥,你答应我,你千万别抛弃我。没有你,我会活不下去的。”小姑娘脸上写满了恐惧。“好,我答应你。”可明楼还是食言了。“求求您,让我见见师哥,求求您了。”小姑娘哭得何等凄惨,眼睛红肿,那副梨花带雨的柔弱样,任谁见了都会心疼的,就算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容。可眼前这个女人却是个例外,她的心比石头还硬。“汪家的家教果然是不敢恭维。”她的眼中充满了蔑视和厌恶。“汪小姐,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我弟弟马上就要去法国了。”“不,不会的,你骗人!”小姑娘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绝望占据了她的心房。一个白红相间的物体向她飞来,砸在了她的脸上,然后落在了地上。这是明楼的白衬衫,上面沾满了血迹。“明楼所受的伤都是拜你所赐。”女人语气冰冷,望着她的目光使她打了个寒颤。她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以前从未见到过的东西——仇恨,她恨她,恨意是如此的强烈。“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对我这么残忍?”小姑娘声泪俱下。“就因为你姓汪,你的身上流着肮脏罪恶的血。”女人怨毒地说道。“你太过分了,你怎么能说出这么恶毒的话?这太有失你的身份了。”女人也是个大家闺秀,但她现在所说的话却与她的身份地位实在不相符。“你给我滚!”女人要叫人把她拖走。“不用了,我自己会走。”小姑娘踉跄着站了起来,她跪了一夜,膝盖已是又红又肿。“只要我还活着,你这辈子都休想进我明家的门。”女人继续说道。她的话深深刺痛了一个十六岁小姑娘的心,使人家尚算幼小的心灵上蒙上了一层东西——仇恨。小姑娘的眼神中出现了与女人一样的东西——仇恨,“好,我就等到你死的那一天。”这一切明楼都看在眼里,但他无能为力,他没有勇气去阻止他的姐姐去伤害一个无辜可怜的、深爱着他的小姑娘。 前面的场景都是美好的,而这两个场景却是画风突变,而最后一个场景更是可怕。 “你们都给我闭嘴!”一声叫喊,紧接着一声枪响。明楼迅速把枪口对准了曾经的小姑娘,“砰砰砰……”枪声共响了六下,明楼打了三枪,他身旁的明台也开了三枪。她浑身是血,枪枪都中要害,已是回天无力了。她重重地从楼上摔了下来,停止了呼吸,双眼仍睁得大大的,一双黑色的眼眸中充满了怨恨,脸上的泪迹还没来得及干。她死了,死不瞑目。当明楼接受了这一现实的时候,他并没有开心。曾经无数个日夜,他都恨不得掐死她,可当她真的死在他面前之时,他没有预想中的快乐,相反地,一阵伤心袭向胸膛。他踉踉跄跄地走近她,都快站不稳了,视线渐渐模糊起来。是明镜和明诚将他带出面粉厂的,他只顾着伤心,竟忘了录音机的存在,等走了一小段路后,才想起来。明诚回去炸了面粉厂,她的尸体随着爆炸声化为了灰烬,尸骨无存,挫骨扬灰。 “曼春。”明楼唤了她的名字,已经二十六年了,他都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也从未想起过世上有过这个人的存在。一颗清泪顺着明楼的脸颊滑下,他缓缓睁开了眼,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艰难地移步到窗边,隔着窗,他看向院子中的梧桐树。他第一次见到这棵梧桐树的时候就有异样的感觉,但却不知原因。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梦中的情景给了他答案。“曼春,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若时光能倒流,我一定不会再辜负你,可是时光并不能倒流。”明楼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一阵风吹过,梧桐树上仅有的三片叶子,落了一片。 第二天,明楼仍被红卫兵押着出去,遭受了非人的待遇,他被批&斗,还被戴了高帽。这天的夜和昨天的夜一样,那半轮冷月依旧和昨夜一样。明楼的隔壁住着一对夫妻,他们也是文&革的受害者。丈夫倒了杯水,往水中放了一包东西,然后看向妻子,眼神中带着些许不舍,但更多的是生无可恋。“你不后悔吗?”“绝不后悔。”妻子坚定地回答道。“可我担心儿子。”“不用担心,他逃到了国外,不会有事的。”丈夫安慰着妻子。“我先走一步了。”丈夫端起水杯,毅然决然地喝下了那杯水。不一会儿,丈夫倒在了地上。妻子站了起来,她并没有伤心欲绝,也没有哭泣,她一滴泪都没有流。“我来找你了。”妻子走到床边,将被子扯成了一条一条的,然后走到窗边,将它系在了窗框上。她搬了条长凳放在那,缓缓爬上了长凳,将脖子伸了进去,闭上了眼。长凳被踢翻在地,她挣扎了几下,然后便再也没有动静了。这对夫妻并不是一般人,丈夫是个有名望的人,他的名字叫傅雷,而那个女人便是他的夫人兼贤内助。 明楼得知他们的死讯后,又大哭了一场。梧桐树在寒风的肆虐下,又落了一片叶子。光秃秃的梧桐树上只剩下了一片叶子,不知什么时候也会飘落,明楼知道,时间应该不远了,而他所料的并没有错。 第三天,明楼依旧被批&斗、被羞辱。回到房子里后,他在长凳上呆坐了好几个小时。然后,他似是决定了什么,颤颤巍巍地起了身,走向了床边。不多久,他的手中多了条类似绳索的东西。他将那东西一甩,将它系在了窗框上。他行动缓慢,艰难地爬上了长凳,一颗泪珠从他脸颊滑落,他闭上了眼。“曼春,我来陪你了。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语毕,板凳翻了,院子中梧桐树上那仅有的一片叶子飘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