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姑娘真这么说?”始平王妃的脸上非但没有喜色,反而微微蹙眉,嘉语什么性子她是知道的,严嬷嬷摆明了整她,她还能忍气吞声去赔礼? 事有反常即为妖。 连翘垂着手,恭恭敬敬地回答:“婢子不敢有瞒王妃。” 她是王妃指派给嘉语的大丫头,是去伺候,也是去看着的,毕竟嘉语年纪小,又长在穷乡僻壤——相对洛阳来说——不识的规矩多了,需要这么个人提点,可惜嘉语进府之后,防她和防贼也差不多。 连翘也是无可奈何。她原是王妃身边的二等丫头,上面压着几个大丫头,出头没指望,费了老大劲才得到这么个差,原是想着始平王嫡长女身边第一人,前途不可限量,哪里想根本近不了身。 近不了身也就罢了,这姑娘还是个扶不起的,进府不过半个月,就把王妃的耐心磨光了,连翘如今是懊悔都来不及,只得找机会往畅和堂多跑几趟腿,指望王妃看在她忠心的份上……却听王妃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严嬷嬷那里帮你们姑娘多说几句好话。” 连翘应一声“是”,碎步退了出去。 王妃瞧着连翘的影子拐过门槛,方才偏头问一直慢悠悠给她打扇的喜嬷嬷:“……嬷嬷怎么看?” 喜嬷嬷长了张团团脸,不笑的时候喜气,笑的时候更喜气:“恭喜王妃,三娘子这是懂事了。”——嘉语虽然是始平王的嫡长女,上头却还有两个堂姐,所以阖府上下呼她三娘子。 “懂事了?”王妃从鼻子里嗤笑一声:被罚了二十个稽首礼就懂事了?她可不敢信,“嬷嬷这打量我是戏台子上的昏君呢,尽拣我爱听的说。” 喜嬷嬷不慌不忙打着扇子:“王妃这就冤枉奴婢了,连翘那丫头都知道不敢欺瞒王妃,奴婢怎么敢?王妃再想想,三娘子虽然性子急了点,要说坏心眼,怕还真没有……”喜嬷嬷用扇子遮了嘴,压低声音,“要真有,就不会一进府就把上下得罪个底朝天了。” 王妃听她说得有趣,不由又笑一声:喜嬷嬷是人老成精,明明是要说三娘蠢笨没眼色,偏说她没坏心眼——没坏心眼还能把府里上下得罪个遍,要有坏心眼那还了得。 想到这里,王妃慢悠悠叹了口气:“她也不过就是仗着她爹罢了。” ——元景昊对这个长女的感情她是知道的。要换个人,她有一万种法子毁了她。可打鼠还怕伤着玉瓶儿呢,真要她出点什么事,景昊面前没法交代——所以就算真要出事,也得等景昊回来。 “王妃这话屈心。”喜嬷嬷又叫起了屈,“王爷对王妃,那是真没得说,王妃放眼瞧瞧这洛阳城里,哪个有您这样的福气?奴婢说句不怕天打雷劈的,就上头那位……怕还不如您自在呢。” “掌嘴!”王妃被喜嬷嬷这么一捧,忧心去了不少,连笑带骂,“我阿姐也是你编排得了的!” 话这么说,心里并不觉得喜嬷嬷说得不对。 始平王妃的姐姐是太后。 姚太后身为皇帝生母,享尽尊荣是没错,但要论日子舒心,还真未必比得过她。就更不用说洛阳城里那些上有公婆要服侍,中有妯娌小姑不能得罪,下面没准还有三五七个姨娘庶子要操心的贵妇人了……虽然也有个宫姨娘……宫姨娘算不得什么。 罢了,都看在那冤家的份上。 “行了还是给我打扇儿吧,”王妃制止了喜嬷嬷装模作样的掌嘴,转头吩咐芳梅,“去请三娘子过来。” “王妃不可!”喜嬷嬷听了这话,却是大惊失色,“三娘子毛毛躁躁的,要冲撞了王妃……那可怎么得了!” 王妃下意识按手在腹部。才两个月不到,还没有显怀。京里规矩,胎坐稳前不兴往外说,怕把孩子惊走了。又打仗是见血光的事儿,索性连始平王都瞒住了,府里知道的人就更少了。 喜嬷嬷见王妃犹豫,又添话说:“王妃莫嫌奴婢多嘴,三娘子当然是个不晓事的,可是宫姨娘……” 王妃听了“宫姨娘”三个字,反而笑了:“不碍事,芳梅你去吧。” 嘉语送走宫姨娘和贺兰袖,歪在床上在和婢子说话。 “三娘子在吗?”外间传来叩门声,婢子打起帘栊,嘉语起身,“芳梅姐姐怎么有空过来?” 芳梅很受宠若惊,要知道三娘子连王妃的面子都不大给,肯屈尊迎她……芳梅自觉担不起,忙着行礼:“王妃请三娘子过去。” 听到王妃请她过去,嘉语倒不意外。 前世王妃派了人来训斥,被她气走。这一次……自然是连翘去汇报过了,嘉语微微一笑。 嘉语再次去拜见她的继母,时隔十年。 嘉语年少的时候,继母姚氏是她生命里至为可恨的一个人,而如今,她在她的面前,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行礼,喊:“母亲。” ——眼前这个她曾经最恨的人,给她使过绊子,也曾见死不救,但是父兄死后,她给他们报了仇。 王妃也没料到继女一请就来,看芳梅的脸色,不像被刁难过,王妃与喜嬷嬷换了个眼神:这三娘,竟真乖巧得像变了个人。 一面提防,一面试探着说:“三娘学礼仪辛苦了。” 嘉语垂头,给一个大家闺秀的标准答案:“劳母亲挂记……三娘不觉得辛苦。” 王妃说:“坐。” 嘉语依言坐下。 王妃斟酌着字句与她说道:“把你从平城接来洛阳,是你父亲的意思……” 忽然一个翠色身影连滚带爬冲进来,口中直嚷嚷:“王妃、王妃不好了!” 喜嬷嬷大怒,上去就是一耳光:“胡说什么!” 这记耳光抽得颇为响亮,来人站立不住,陀螺一样转了个圈,嘉语这才看清楚,是嘉言身边的大丫头紫萍。 喜嬷嬷厉声喝问:“六娘子人呢?” 紫萍醒过神来,忙跪下磕头,哭着回话说:“我们姑娘被宝光寺扣下了。” 王妃身子一晃。 芳梅要上前来扶,被王妃眼神挡了回去。王妃定定神问:“阿言怎么到宝光寺去了,你慢慢说——看座。” 紫萍这时候哪里敢坐,被王妃镇着,也不敢哭出来。亏得她是王妃为女儿精心挑选的人才,惊慌之下还能口齿伶俐:“……长安县主去宝光寺礼佛,姑娘也跟了去,叫奴婢在们外头候着,后来人不见出来,奴婢和紫草琢磨着不对劲,买通底下送水的小尼,才知道是我家姑娘闯了禁地被扣留了……” ——正始帝登基之后,姚氏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父亲封了镇国公,弟弟娶了长安县主,长安县主就是始平王妃的弟媳。 王妃面无表情,左手抚住腹部,右手不自觉抓紧了扶栏:“长安县主和表姑娘们呢?” “也都扣下了。” “你是一个人回来的?” 紫萍点头:“是。奴婢和紫草商量,须得有人回来把事情报给王妃听,又想宝光寺敢扣留长安县主和我家姑娘,未必肯放我们走,所以奴婢假装出恭,从、从狗洞里钻出来的……” 怪不得这一身狼狈。 嘉语的目光掠过紫萍凌乱的头发和衣裳,脸上几处擦伤。猛听王妃说:“好了我知道了——三娘!”嘉语一惊,下意识应道:“母亲?” “这里没你的事了,回房去吧。” 嘉语犹豫了一下,照她从前的性子,这会儿早该回房,管他谁出了事,嘉言也好,王妃也罢,只要不劳动到她头上,她眉头都不会动一下,但是如今……嘉语眼望着王妃:“三娘有几句话想问紫萍。” 王妃颇为犹豫地看了她一眼。嘉语和嘉言不和,在始平王府不是秘密。王妃安排嘉言去镇国公府小住,也有她的缘故,所以王妃根本就不想她知道太多,更何况事关宝光寺。她年纪小,性子又莽撞急躁,万一不慎往外漏了一两句口风……这事儿就难善了了。 王妃有点懊悔不该这会儿把她叫来,又郁郁地想,谁知道阿言会出事呢……心里乱得揪成一团,面上还强撑出镇定:“你问。” 嘉语转向紫萍:“你是坐车回来的?” ——嘉语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记忆里没有这一桩。也许是她前世没在王妃跟前的缘故。嘉言和她水火不容,这样的事王妃自然不会让她知道。但是她去过宝光寺,知道宝光寺不近,紫萍要是走回来,只怕狼狈还不止于此。 果然,紫萍应道:“是。” 嘉语又问:“阿言是坐咱们家的车去的宝光寺,还是镇国公府的车?” “自然是镇国公府的车。” “那你上车之后,说的是回王府,还是回镇国公府?” 紫萍离开宝光寺,几乎一路逃亡,哪里想得到那么多,经嘉语提醒,才觉察有异:“都不是,奴婢、奴婢说的是回府。” 一问一答到这里,王妃也明白过来,扬声吩咐:“去,把镇国公府的车夫带进来!” “母亲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