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莫泽,锦城莫家的嫡长子。从我有记忆起,我便活在了人们的兢惧之中。 铜镜中,出现的是那张丑得令人恶心甚至惊恐的脸,口歪眼斜,右脸皮肤却似树皮般满目疮痍,只消一眼,便会让人噩梦连连。 “莫泽,你真是丑陋至极啊……”轻抚脸颊,喃喃声起。 这一切都是因我的亲生娘亲而起,这个蠢女人竟为了自己那岌岌可危的地位,而食用了过量的催产药。我成功地做了嫡长子,却也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呵,也因为我这怪物般的模样,我那生出怪物的娘亲也自然失了宠。所以,她又是恐惧我,又是怨恨我到恨不得掐死我。这不是有趣至极的一件事吗?我的存在足以预见了她下半生的失宠之路。许是上天也不愿她在过着这种不人不鬼、惊惧万千的日子,她终是在一个春色融融的午后离开了。那一日,我哭得浑身震颤不已,几欲伴着那红颜薄命的娘亲一同魂归九天,而这也赢得了府内仆役的“孝子”之称,而我那大半生刻薄寡恩的爹也只是默不作声地看了我一眼,留下一句“搬离主宅,勿使二姨娘惊得胎动”的命令。 如此,甚好。在黎明的第一缕曙光中,我乘着那顶暗红色的破轿,颤颤巍巍地搬离了那让我又爱又恨的宅院。我微抬眼眸,抬起那张可止儿郎半夜啼哭的脸,望着那莫府红的似血的灯笼,幽幽一笑,“我终会回来的。” 因我年幼丧母,而过早搬离主家,所以,管家也垂怜似的,允我将那待我甚好的乳娘带离莫府。而一时间,我竟与那矮胖的妇人心生相依为命之感。呵呵,我一方面,嘲笑着她演技拙劣,对我畏惧厌恶却装出几分深情款款的样子。一方面,我却也贪恋她那温热的胸怀,以及那一丝母爱。有时我竟觉得,她是真心待我,为了哺育我、照顾我,天天不离不弃,还受尽旁人的冷嘲热讽。那段孩提时光,我依稀感受到人间的最后一点温情。也因此,当她偷拿外府银钱贴补那个亲孩子时,我佯作不知,因我知道,与那个本该享受娘亲的温暖、却很少见她、更没听过她吴侬软语的睡前童谣的同龄孩子相比,我既艳羡又嫉妒。在这么矛盾的想法中,我终是迎来了自己的十二岁生辰。 那一天,她竟难得的喜悦,那张总是难掩畏惧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真实的笑意。她给我新裁了一身衣服,夸我身段匀称,那躲闪的目光却不敢停留在我的脸上,她还做了一顿不算山珍海味、却也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来,在饭桌上,我们觥筹交错,竟出奇得和谐。 我就似一个渔翁,冷着眼收着自己的线……酒杯重重摔落在地,我也醉倒得不知人事。朦胧的视线中,她与自己那容貌敦厚的儿子在我的饭桌前,共聚天伦之乐。一个布菜一个狼吞虎咽地吃,一派其乐融融。而我只是个多余的。我笑得越发幽暗。 而那每晚哄着我入睡的动听声音也因这即将的解放而充满着主人的真实情绪--厌恶。想必,她以为自己会逃脱这座困了她小半生的牢笼,她那圆润的脸上是不加掩饰的轻松和不满,“儿子呐,你可不知道为娘我每晚都会做噩梦……那个人,真像一个丑陋的怪物……” “如果不是为了那小子的银钱,我就是死,也不愿和当他的乳娘……” “我每天都吊着心胆,连饭都吃不下啊……他就是一个魔星,连自己的娘亲也可以克死……” “儿啊,苦了你了,这么多年,娘都没好好照顾过你……等到我们放一把火,烧了着外府,总算是给那莫家新任主母一个交代……也是,这莫家二公子那么惊才绝艳、容貌无双的玉人却有他这么一个不人不鬼的兄长,总会对他声誉不好的……” “等他死了,娘便可以和你远走高飞,再为你娶个妻房……” 我在笑,原来如此,怪不得呐…… 怪物只配隐于黑暗之中…… 火色潋滟,通天的火光吞没了一切,我静默地看着他们凄惶惨叫。那铜镜里的我扬起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烛光微晃,忽明忽暗,却徒添落寞。死了,也罢……反正,我只是一个怪物。 而当月宓出现时,我竟以为她是一位谪仙。 我从未见过像她这般的女子。一身清冷,风华无双。她的美堪比芙蕖让人不忍亵渎,比霜雪更让人自惭形秽。包括我。 许是命中注定,前生今世让我遇到月宓这个劫难,当我被一段横梁砸到,气力不支地倒在了地上时,她那乌黑的眼跳跃着火光,却兀自清冷无波,“你要我救你吗?” 我气息奄奄,浑身疼痛。而她却微微俯视着我,似从云端一般,那鸦黑的眼透过我那怪异的脸望向我那张丑陋阴毒的心。 那时的我,竟不愿让她见到如此丑陋的我,我想遮住我的脸,却没有力气地垂死挣扎,“你……不许看……” 用尽了我最后的自尊,我静静地闭上眼睛,惨然一笑道,“……杀了我吧!” “莫泽,你真的想就这般无声无息地死去吗?”她清冷的声音幽幽响起,身后火光幽幽,“没一个人记得你。” 我望着她那双宛若深渊一般的眼,;里面似布满累累露骨,却毫无波澜,那里没有厌恶、没有痛恨,仅有一如既往的平静。陡然,对生存的欲望又再度燃起了。我,要活着,我不要就这样不堪地死去。 “……求你……救我……”…… 一瞬间,在她那黑亮的眼眸中,我看到了自己那狰狞丑陋的脸上,那双泛着血丝的眼中迸发出浓浓的渴望。 “呐,你能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慢悠悠地蹲下。语气清淡、表情清冷,却莫名让我心头一松。我多怕在她的眼里看到厌恶,看到那些我不想看到的讥嘲。 我努力睁大眼,一双眼被烟雾熏得刺痛而通红,“给你……我的命,可好?” 我的心头在震颤,我卑微的、丑陋的命,在她眼里,值得分毫吗? 而她只是轻轻一抿檀色的唇瓣,眼神似缅怀什么,而后,语气清淡幽冷似月光,“如你所愿。” ……最后她救了我,还为我换了一张好的皮囊。之前,我很兴奋,因为我可以配得上她了。后来,我才想通,镜中花,水中月,美丑在她眼中都是一场虚幻。这样的她,却才是我爱的她。而自从知道她是月氏之人后,我一直在想,她为何不将我制成傀儡。所以,那晚,我不由出声问了她。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夜已深,而她站在庭院里,面色不悲不喜,但我总觉得她在想一个人。而那人,正是她有一丝温度的原因。而我,也嫉恨着她心中的那个人,若是能让我成为她心中的那个人,就是死,也值得吧? 我望着月宓那纤瘦的身影,轻轻抿着唇,而后,陷入了自己的沉思……当我渐渐和月宓相处,我便泥足深陷,那份占有欲也不断地加重,我只恨不得将她锁在我身边,日日相对。但我怕,我怕她发现我内心的丑陋。 当我暗暗掌控锦城的暗界势力。嗜血、阴狠的思维,支配着我,使我沦为黑暗的玩物。而所有对不起我的人,包括我那可亲可敬的爹,都在我报复的指令中,生不如死。而月宓见我沉浸在那杀意的快感时,突然拥住了我。“你……”我愕然却不想推开。她怀里的冷香让我目眩神迷,连充满杀意的头脑也顿时变得清明不少。 我颤抖着,回拥着她,仿佛抱住了自己的世界,“我是不是很可怕。” 月宓轻轻摇了摇头,“阿泽,忘了过去吧。” 我望着匍匐在地、卑贱如草芥般的生命。这些负我恨我之人,他们该死,可是不是现在。 “……好……只要,你答应嫁给我……” 月宓一向淡然的眸子闪过一丝从不曾有的错愕。而后,她幽滟的眸子望着我,神色不明。我知道我在赌,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我不爱你。”她清冷的声音比月色还寂凉。 心头在滴血,我却在笑,“既然给不了我你的心,那便给我你的人吧。” 她微微一愣,墨色的眼眸却有意外的寂寥,“你当真爱我?” “是。”我抬手轻轻将她脸颊的碎发拈去,“我爱你,若你不要我,我宁愿一死。”纵然我得到了天下,但我在她眼中仍旧一无所有,卑微若尘埃。除了这条命,我还有什么能够挽留一个不爱我的人呢?我侥幸地想着,即使身死,她的心中已然有一个小小的角落归属于我。 月宓终是拒绝了,许是我的以命威胁在她眼中不过浮云,我知,我死,她自会有本事来救我。但自她救我的一刻,莫泽便不配去死,因为我的一切早已属于她了。 “你将我制成傀儡吧。”我抚摸着她的脸,望着她那一张倾世的脸,惨然一笑。 而月宓那墨黑的眼眸却依旧冷淡如初,“我的奴与我生死与共,而这般的你却不配待在我身边。” 心疼得快不能呼吸,我兀自一笑。月下,她冷魅若妖,连眼角都不望我一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走,便从此消失在我的生命中。她走后,我屠戮了那些怨我恨我之人,血染红了锦江,但我的她却从未回来。 直到那一天,一个人突然拜访,让我又看到了希望。 “我会教你一个阵法,你学会以后便可以和月宓在一起了……生生世世……” 生生世世?这一定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情话了。我知月宓鬼魂之术高强,但更知这可能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而月宓,正是我一辈子的劫难。得之我幸,不得,我有这命,亦然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