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们把她抬到花舍,两个妈妈已经备好了热水。陈妈妈端了水来,往里倒了不少的烈酒。然后拿着个粗布的面巾沾着水,一遍遍的擦拭着她的脖颈。 小君不明所以,口中喊着林妈妈:“方才已经喂过清心散了……” 手法古怪的陈妈妈眼角却慢慢沁出泪来,手上不再胡乱的擦,只对着耳后到颈子上的一处狠狠擦洗,直擦的她周围一片细嫩的皮都红的要透出血来。尔风看那妈妈眼泪留的汹涌,手上力气也大出奇,劈手夺下她的面巾,也带了些怒气:“你这妈妈!有什么说就是,何苦欺她不能言语!她要是能开口说话,你敢下这样的狠手? ” 陈妈妈看着尔风,却笑出了声。兀自擦净眼泪,给她腾出了位置。尔风看着她,满是疑惑的坐到床边,实在不知这妈妈是什么意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也不去管她,伸手取了油灯,直往平朵脖颈上照。果然看见陈妈擦拭的地方一片通红,心中更气:“本来就是把她偷出来的,现在倒好,让你个老婆子擦出伤来了。”她将将说完,小君疾步上前,接过灯,伏在平朵身上细看:“还好,还好。给她带个纱巾,也能遮遮。” 尔风撇撇嘴,转身去摸她身上的荷包。小君教导严格,却是个嘴硬心软的人,身上常带着伤药,她打人从来不计较别人疼不疼,都是有多狠打多狠,药却配的专心,洒在伤口上,一点都不疼,还清凉镇痛。 “咦,怎么开了三朵花,还挺好看的。”小君对伤看的极重,这会儿看的也越发认真。不过能开花的伤,反正尔风是没有见过,只当她是在为妈妈的莽撞求情,也并不真的放在心上。 “知道啦。还说什么花儿?亏你想出这么个机巧心思,让开让开……”不耐烦的拨开小君,方看过去,心中就惊了惊:“花——” 小君翻了个白眼,抢过伤药,递了油灯过去,眼瞅着还在震惊中的尔风:“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还能骗你?!不过,这是什么花儿,从来没有见过。你看看,认不认得?” 这花,尔风却是真的见过。那些年做过边外花魁,常见这样的花。她隐晦的看了眼小君,不知怎样讲。又庆幸她不认得这样的花。 那时年纪小。她被抽中去往边关,小君教了她一曲剑舞,果然一舞成名,拔得头筹。小君去了京都,听着好像会更好一些,实际不然。没人知道她锦绣华服下形状奇特的伤从何而来,也没人想知道。不认得这花,说明她没见过这样的事。如此,也很好。 “是很美……”尔风指腹轻轻拂过。 花如龙爪,多有细蔓,红艳异常。平朵原本被擦拭通红的皮肤,现已经恢复如初。光洁细白的肌肤上,开出如此妖艳的花,越看越让人头皮发麻。 “怎么?我觉得不祥呢?”小君搓搓手臂,扯了平朵衣服轻轻盖住。 “它叫彼岸花。若为白色,看见的人就能通往极乐之地。若是红色,必定是做了太多的恶,死后只能下到地狱,尽享火山油锅。” 水盆里的水有些微微凉了,尔风俯身洗了面巾,慢慢擦去平朵额角鬓间的细汗。 “她,真的生来不祥?束国国灭,真的与她有关?”小君一直不信女子能有多大的力量,更不信能灭了一个王朝。何况是她这样的女子。 “什么不祥!你们两个啊。她是早就被人下了毒,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服了清心散,这药就能散出一些,不过不能根除。我试了试,这才发现。别傻站着了,快给她脱光,放到浴桶里来。” 陈妈妈看两个小的这么不中用,光看几朵花就吓傻了,最后还是得靠她们两个老的。 二人这才发现屋中早放好的浴桶,热气蒸腾还漫出一股浓烈的花香。林妈妈蹲在地上,点了好些的香,有些她们认得,有些她们不认得。 明白她们是想帮她解毒,也就不再癔症,迅速脱了她的衣服,合力把她抬到浴桶里。小君赶紧拿了火烛,帮着点那些香。 陈妈妈又拿了好些的床单来,通通在中间剪了一个圆洞,套在平朵头上,又让尔风把床单铺好扎在浴桶周围,活似把平朵埋进了浴桶里,只剩了一颗露在外面的头。 如此折腾,她却一直未醒。 “她要睡到什么时候?”小君点完香,不由问了出来。 “一个时辰就行了。她被下了彼岸花毒,原本是没事的,南乡的淫香就是引子。你们给她吃了清心散,药性太强,她抵抗不住,就只能昏睡了。” 林妈妈拍拍她,眼看她俩为她忙前忙后,心中有些羡慕,又有些舒慰。 “走吧。还早着呢,她这水一刻都不能停的换着,花也不够。” 林妈妈看着剩下不多的牡丹花,拉着小君往花田摘花去了。 尔风把浴桶扎好,热气蒸的平朵面上通红,还不断的从眉心沁出一个个小小的水珠,红红的,像是一个红痣,她伸手想摸,陈妈眼疾手快的打掉她的手,狠狠瞪了她一眼:“有毒。”尔风悻悻收回手。 陈妈妈看了看平朵,似乎一切正常。也拉着她出了屋子。 到了灶间,尔风控制着水流,林妈往灶膛里添着干柴。 “她,还得蒸一个时辰。我看她屋子里的人香点的不少,那人怎么也得睡到辰时。咱们富余的狠。你把她蒸水的管子接一根到那个琉璃罐中。” 尔风看陈妈妈似乎累极,就按她吩咐接好了琉璃罐。她不知道这花舍还有这么个矜贵的东西,琉璃价贵,这罐子又大又高,除了几根上下伸出的管子,完全密闭。 “这个?” 林妈妈笑了笑:“她要用的牡丹花太多,或许整园的花都要给她蒸完了,又用太多的柴,不出些牡丹精露,我们两个可是要吃罪的。” 尔风这才明白,这一整个装置原来就是提取精露的。怪不得烧水放水这般方便,平朵用的那个也不是什么浴桶,应该就是个蒸花的花桶。又有些迟疑,平朵有毒,那这花露? 知道她心善,陈妈妈也不隐瞒:“放心!没毒!彼岸花是最好的迷药,能惑人心智,加到精露里,她们只怕要抢光我这花露了。你还是多摘些牡丹,花嫩,禁不住蒸煮。” 尔风往屋内瞥了一眼,平朵脸上通红,头上冒着热气,眉心还不断流出红色水珠,这才放心的去了花田。 陈妈妈不断的换着水,琉璃罐中慢慢集了一层淡红的花水。她随即进了屋子,陈妈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降温了。 这么热的水,她头上还冒着热气,身上却凉了下来,面色也越来越惨白,眉心已经流出了一条血路,像一刀劈开了一张美人脸。 “我原来不知道你,所以给你下了药。当了一辈子坏人,对她,我想是个好人。姐妹们都死了,下一个就是我,我不想死,只能害你。假的就是假的,她骗我,我知道你不会骗我。好孩子,妈妈也想当你的好人,让你给我敲钟,算了,苦命的人哪能享受这样的福气。你,不要怪她,帮帮她。” 她怜惜地抚摸着平朵的脸,轻柔的像是在摸着自己的孩子。感受着她越来越凉,都能看见她脸上的青筋,缓缓流逝的是她的生息。 过了一会儿,平朵温度渐升,脸颊又透出了微红。 脖颈上的红花也慢慢散去,若细看才会发现它只是褪了血色,成了三朵白色的花。 小君背着花篓率先进了屋子,兴冲冲的撕碎牡丹,拔下一侧的圆板,塞了一把花瓣进去,再伸出手来,沾上了一些微红的汁水,还带了一丝的腥气,水依旧烫的很。 “这么煮一个时辰,皮还能要?” 但司徒平朵看着面色红润,脸色愈发的光洁,伸手摸了摸,小君紧紧撇了嘴,恨不得脱光衣服跟她一起煮。 “哼!原就面嫩,还让我大半夜的摘花给你解毒,你是越来越美,可怜我皮糙成了这样!”一边嘟嘟囔囔,一边还恨恨的塞着花瓣。 牡丹皮有微毒,会让人皮肤发痒红肿,她手上确实红红的,还有些肿胀。 后进来的尔风放下手里、背上的花篓,也不管她唠唠叨叨直接去了灶间。 她里里外外的找了一圈,依旧没寻见那个老妈妈。 林妈妈看着咕嘟嘟冒着泡泡的琉璃罐,满目的痛惜。那罐水红的很漂亮,做出的精露也一定带了微红,一定也很美。 “妈妈,陈妈妈……?” “傻孩子呦,赶紧装花呀!什么人能真的煮上一个时辰!装满花,她就不用受这罪了!”她像没有听见尔风的话,咕噜噜一通说完,弓着腰就往屋内跑。 尔风听她这样说,也赶紧跑进去帮着装花,待三人装满花桶,各个手指酸痛,彼此相看,笑的前仰后合。 卯时未到,她俩又偷摸的把平朵送回了芙蓉阁。除了天上的明月,无人知晓。 睡梦中,仿佛听到了连绵不绝的钟声,幽怨地让人即使是梦里也一阵阵的伤痛。 采柳果然睡到辰后,她两人蒙着面,裹着手,推醒采柳,然后帮司徒平朵梳妆打扮,开始了评花急训。 * “茂少,你大早上就来势汹汹,怒气冲天,不好吧?”松间披散着一头乌丝,手里还攥着一把剃须刀,正坐在妆台前侧着头,小心翼翼的刮着胡茬,手臂上还粗粗挽着一条桃红的披帛。 书生看着他就烦,现在更恶心更烦。 “男不男女不女!”书生开口就骂,之后对着铃医低低说着:“司徒平朵要代替芙蓉花主参加评花大会。” 铃医本来看的专心,他能医人,还从来没看过这样鬼斧神工的神迹,心内连连称奇,忽的听书生说出这样讯息,一下未回过神来。 刮须的松间,手上一划,下巴上顿时破了一条不小的口子。 “你,胡说什么!你什么时候也能拿到南乡的消息了?那儿不是你色鬼叔叔的地盘么?”朝他抛了个媚眼,扭头修理自己割伤的下巴。 方进门的掌厨大叔看见他这个鬼样子,可能是起的仓皇,他只穿了一个水粉的内裙,大腿翘在二腿上,甚至能看见他一截长了腿毛的腿,然后就是长着肌肉的胳膊披着桃红披帛,一条细细的血迹直划到胸前,上面是刮了一半的胡茬。画面忒恶心。 抱着手上锦盒,无声的越过妆台,窜到铃医身后。 松间只觉得凉风嗖的从头上飘过,转身果然看见一脸青绿的大猫。 嘟着嘴,眼里噙着泪,捏着嗓子做出娇羞状:“丰哥哥……”声音粗壮沙哑。妈的儿,忘吃药了。 掌厨大叔瞬间干呕,险些吐出胆汁。 铃医偷笑着递了茶水过去。 等他缓过来,递上锦盒。铃医打开,正是那个三彩的翠镯。 “昨日,地板下。”大猫面无表情。 “既然这样,司徒家的姑娘,鬼门怎能袖手旁观!”铃医冷冷笑了,书生桌下执扇的手微微颤抖,瞳仁似乎都放大了,刮须的松间停下刮须,桃红披帛嘶的一声裂成了几块。 “失态了!”他唇间挑出一抹邪笑,眼里满是冰霜。“看来书生的消息不假。” 书生低垂着头脸上唰的透红。 铃医抚着稀疏的胡须,看着书生哈哈笑了:“小老儿也算攒下少银钱,老了老了还能逛个评花大会,少不得要给喜欢的女子添上不少荐书啦。” 弹指功夫,松间已经刮完胡茬,乌发用根玉簪束起,拿过搭在一旁的洁白外袍,套在中裙外面,系好衣带,才让人看清那是一件男装。久未见他如此装扮,却依旧气度逼人。 铃医笑的开怀:“神仙手笔!神仙手笔呀!”激动地让人担忧他那几根胡须。 “你要赠书,只怕时大老板不答应。”他依旧坐在妆台前,手上摆弄着一只螺子黛,宛然一个风度翩翩的妙公子。 铃医端过茶杯,轻咳两声,装模作样的品茶。 掌厨大叔抱拳行礼:“贤弟。” 松间抬眼微颔首。 “未离也有不少银钱,评花会上……” “唔—,也不枉那丫头苦心帮你钻研菜肴。”平朵味觉奇怪,偏爱清苦的东西。制的菜肴点心单子,却精细的狠。松间最爱她的一口小点,大猫拿些钱来,也是应当。 “只是,你若花钱太过,只怕有人伤心,对她反倒不好。”松间扔过去半截螺子黛,上面正刻着一个篆体的‘裳’字。魁梧的大猫也红了脸。 “如此这般,看来也就铃医我能去看看了。”老头儿看来看去,心里越发得意。他们一个个拖家带口,逛花街还是一个人的好。 “我……”书生脸透红,低垂着头,怯怯发声。 老头想了想:“你叔叔是黄良英的座上宾,不好同台竞价吧?你家也确实钱多,不往外撒撒,着实让人眼红。”老头一径说,一径点头。 书生早已羞愧的遁窗逃了。楼下小二还扬声喊了一句:“茂少,留饭么?” “公子也该回来了。”老头抿了抿茶,眼角都是笑。 “公子,庚致远,司徒府,再加上一个胥冶,蓝锐的评花大会越来越好看了。”松间早捏碎了剩下的螺子黛,沾着黛粉在衣袖上两笔勾出一张侧脸,圆圆的眼睛,小小的脸。“不过,真得了第一可不好。时老板让她让她进了红门,我就让她成为红门之主。” 老头儿头疼的敲着桌子,队伍散,不好带。 “她这个,可没时川的通透。”言语之间颇有些伤怀,故而说的极慢. 松间看着袖上侧脸,笑的柔和:“司徒,平朵。也很好。” 老头儿抬头看着他,这样的松间像极了一块暖玉:“神迹呀神迹!”君子佩玉,玉也能解毒。 “司徒平锦,要是真的,我就回家娶妻生子继承家业。” 两人听他说完,哈哈大笑。 申屠丰祖上就是山贼,他现在算是不务正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