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之时,寂寂夜空下,无星月照耀,整片天地都在晦暗的阴影中沉沉睡去。灵轩寺内万籁俱静,只有一个打着手电的迷瞪着睡意老者在黑暗中蹒跚巡逻。 ‘哗哗——’就在他转过一面红漆墙角时,忽然听到墙外河水被搅动的声音。 这样的天气里,青蛙都喜欢下水扑腾,老人对此不以为意。然而他刚走了两步,红光乍起,映得满寺如红日升照。这异常的显象让老人一惊,抬头望向一墙之隔的天空漫天奇异红光,那光甚至映得一脸惊震的老人满脸血色。 红光一瞬大亮继而湮灭。老人怔了一下,立刻跌跌撞撞的往外跑去,一直到跑到寺后的濯吾河边。老人对着夜色里发黑的河水,用手电四下里来回照,然而一切如常。 “咦,难道是眼花了。”老人兀自怀疑的念叨,再度用手电来回一扫,几次三番执着逡巡后,依旧不见异常后才悻悻而归。 月亮被那红光吸引而出一般,银玉月钩似的悬在灵轩寺上方,清辉一片。 一个窈窕的月白影子从墙角处的的黑暗中走出,面对手电筒微弱光线消失的转角看了一会,又抬头看了眼夜空。 月色清光下,映照出的女孩面容姣好,雪肌妍色,一头霜白的长发泛着冷月幽光,更奇异的是女孩的眼睛呈剔透的湛碧,如莹莹碧泉。赫然就是胡游。 胡游转头对着身后某处,道,“他走了。” 浓重化不开的黑暗中静了一瞬,其间有一团阴影动了动,发出细微衣物摩擦声。接着,一个兜着宽大黑风帽的人走了出来,那人风帽压得低,看不见面容。 有红光从那人手里发出。胡游低头看去,只见一只小小的类似仓鼠的艳红小兽被捏在纤长白皙的指间,正在指间奋力扑腾短小的四肢。 小兽挣扎一阵,还是无法动弹,身体一松放弃一般垂下四肢不再动弹。随后,有火焰凭空从小兽的身上骤然燃起。然而,握住它的手指像是没有知觉一般,不为所动。 “卜梦貘?”胡游惊讶的脱口。“它怎么跟来了。” 虽然,不久前见得这灵兽吞吐出那个进入生梦的女孩,胡游乍见还是难掩吃惊。 卜梦貘不同于为意念而聚生的地祇灵族,是为天地蕴化的珍稀至灵之物,梦火能把心燎烧成荒原。这种灵兽千万年才生一只,相传它们常以人生梦境为食,却甚为挑食,因此自古以来,几乎消失殆尽。 “它当时忽然出现在归墟边,我就应该意识到的。”一个冷沉的男声徐徐响起。 胡游抬头。只见黑风帽里的人缓缓平抬起右手,在他动作的同时,四周有微风平地而起。那风徐缓轻慢,吹得那人的黑风帽半滑落。 风帽下是一个异常俊美的短发男人。他此刻面色冷峻的抿着薄唇,额前细碎的黑色刘海和睫翳投射下的阴影交织在一起落于几近病弱苍白的脸上。 “无需奇怪。‘无颜面’只对生魂起作用,而你之前会看到幻象,是因为被归墟压制了力量。如今到了现世,‘无颜面’便自然不再起作用。”叶阑声半敛着眼皮注视着手心那缕跳动幽光里出现的一盏小灯,他并不抬眼,却似乎知道胡游在想什么,冷声道。 胡游看着他微微发愣。她没想到那张诡异笑脸的面具下,竟是这样一张俊皎隽永而不苟言笑的脸,而更让她意外的是叶阑声态度好转的多话。 她怔了一下,一转眼却见他摊开的手心中慢慢转动的那盏缩小的祭魂转魄灯,灯身清幽的光犹如磷火,正对着那通体火焰的卜梦貘,胡游惊愕,“你这是做什么?” “消除它的记忆,免得它找兮夷告状。” 随着他冷淡的声音响起,卜梦貘意识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极力甩着脑袋发出一长串“叽咕叽咕”的声音,粗短的四肢胡乱的四下猛力狂蹬,可惜在叶阑声指间终是徒劳。 胡游看着那小灯转过一圈又一圈,明昧交映,不禁想起了族姥姥曾经讲过的那首八重境诀—— ‘一重缘二重灭,三重生离四重怨,五重欢,六重冤,七重镜难圆,八重无垠雪。’ 祭魂转魄灯身共有八镜相,每面代表一重梦境,总共八重境。 卜梦貘挣扎力度渐渐缓和下来,四仰八叉的昂着脖子竟是砸吧了一下嘴,显然是进入了什么梦境中。叶阑声见此,右手反手一握,收了灯。瞬的手往河面猛地一划,濯吾河水中仿佛被一道利刃劈开,水流顿时分拨两侧,底下出现了一条树洞似的圆形甬道,他随即手腕一甩把卜梦貘扔了进去。 水面闭合,平稳光华,一切如常。 ****************** 离开李问真家,白葭走到外面才发现正值深夜当中,冷月被裹在浓暗的夜色里。她这才发现自己一身空落落,既身无分文也没伞遮掩,只得在细雨中走走停停许久,才左躲右藏的避人耳目回到了事故现场。 深夜雨中的马路已经空无一人,漆黑的柏油路泛出油亮的白光。甚至白葭那场车祸的痕迹也被雨水冲刷的一干二净。 ——据李问真所言他是昨天背回她,也就是说自己至少躺了两天尸。那这两天,那面小镜还有可能在原处么? 白葭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睛在黝黑湿漉的地面上来回扫。地面上银白的雨水反光让她的眼眸亮了又灭。 几个反复来回细查,几乎恨不得把路刨透的白葭最终还是一无所获。她失望的垂着脑袋,难掩丧气的往回走,水珠从额前的发丝一滴滴垂下。经过路边的花坛时,她顺手捡了一把不知为何卡落在其中的黑伞。 撑着黑伞的她,眼神就像没有星辰的茫茫夜空失落黯然。她不自觉的抚上空空如也的脖子,似是累极般长长的叹了口气。 ************************ 淅沥的雨水不断敲击窗玻璃,窗前的地板被打湿后落了一块深褐的水渍。雪白的窗帘由于被雨水打湿而变得滞重,随着灌入的风从中间鼓胀而起。 幽静的室内依稀可闻断续的呼吸声,那声音忽轻忽重,急促而低微。黄煌不知在梦中看到什么,紧蹙眉头,脸色阴郁变幻。 半明半昧的光线里默然站立着一黑一白两个身影,站在床侧垂眸看着像是随时都要惊醒的黄煌。 那黑色的身影在虚空中抬手。霎时间,室内出现一种氤氲恍惚的亮光,既亮又暗。青蓝转红,柔和的渐变,照的满室显出一种奇异而令人晕眩的美感。 “你能看出这孩子之后的人生么。”胡游说话间,并没有去看叶阑声,仿佛只是自己无意识的一声呓语。 “知不知道都无用。今天之后,她的命运将由她不由天地。” 叶阑声把祭魂转魄灯朝着胡游的方向递去,“你不正是为此而借灯么。” 地祇灵族虽被认为有干涉因果的行为,但实际上他们并不曾真正违逆天地,所做的一切都只是调整人生好坏的先后出场顺序罢了。让相信他们的人,提前享受到人生中注定会来的所有幸福快乐圆满和成功,求什得什。 胡游转过头来,迟疑了一下伸手去接过那灯。入手的灯轻若一缕羽毛,没有实感,火焰灼灼却温良如水。 “滕玉……她就在这里面吧。”胡游看着灯身每一面幽光闪烁,似是回忆起什么,湛碧的眼眸戚戚哀伤。 “这里有数以万计尚未磨蚀殆尽,执念深重的生息。”叶阑声的视线掠过祭魂转魄灯,落到胡游脸上,“你说的那缕应该还在八重镜相内。” 生息就是生魂中剥离剔除出来的东西,也被称为三心执念,包括善念,恶念和自身。只有三心斩尽后才能去往彼岸河。 胡游默然抿唇,忽的眉头皱了皱,嘴角微微牵动,却是没有作声。 见胡游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叶阑声冷声问,“你想说什么?” 胡游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斟酌什么,一瞬后才道。“地祇灵族和归墟隔着不可逾越的天堑,而同样归墟也和人世有不可触碰的鸿沟。此次你违背规则跨越而来这人世,想来并不单单是监督我滥用祭魂转魄灯这么简单吧。” 她眼神复杂的看向叶阑声,细细的黛眉杏目间描摹着些许的闪动的光亮,迟疑的问,“莫非你是为了那个李良歧……还是,为了那个被拉回人世的女孩而来?” “地祇难道个个都这么爱管闲事么。”叶阑声没有回答是否,冷如钟罄的声音,清寒深沉,径直打断了她的话,他冷眼看着胡游,出声提醒。“你的时间所剩不多,还是抓紧完成你的事情为好。” —— 除了她,叶阑声难道还遇到过其他族人? 胡游听着叶阑声话里的意思,愈发感到疑惑。然而,她再顾不得细问,身体的衰竭和力量的流失是那么的迅速,她甚至能轻易感受到自己身体急速褪去的温度。 她握紧手间轻若虚幻的提灯。低头,抬起另一只手紧紧按上自己心口。她闭上眼睛,微微佝偻起身体,眉宇间忽的闪过一种剧烈至极的苦痛之色,脸色一下煞白,须臾眉头才缓缓展开。她移开按在心口的手掌,只见掌心间赫然绽放一朵六瓣花朵,盈盈闪烁着殷红的光芒。 “你不必如此着急。”叶阑声看着胡游掌心那朵熠熠生辉的盛放花朵,“失去了心焰,会让你心寒彻骨。” 胡游怕冷似的微缩着身体,整个人的肤色白如霜雪,隐隐透明。她倏忽笑起,摇头道,“毕竟一入灯只怕我再难出来。而我们地祇灵族一向有恩必报,从不食言。所以,还是先给你为好。” “你要入灯?”叶阑声闻言,抬起半敛的眼皮,眼神中有些意外。 力量充沛的地祇都难以承受祭魂转魄灯的镜相华影,更何况以胡游现在的状况,根本无法承受任何一重镜相,她一入灯,到时必然不只是衰竭至初生状态。 “是啊。” 胡游转向依旧陷入梦魇之中不得安生的黄煌,眼神宠溺。她略微无奈的笑起,“因为我实在不放心这孩子。她异常倔强,心性执念也特别深。我担心她到时陷在镜相里,最后适得其反。” 说完,胡游把六瓣心焰向叶阑声递去。 叶阑声沉默了一下,伸手接过。 “还有这面凌笼八角镜。”胡游又想到什么,伸手去口袋里掏出了那面用布包着的小镜给叶阑声。“替我还给它的主人。” 待得叶阑声一言不发的接过,蒙昧昏暗的室内随即回旋而起一阵微风。那一阵风平地上升,轻轻吹拂起叶阑声宽大的黑色长衫。而胡游一头霜雪一般的长发,如银丝月线一般轻舞飞扬。 胡游阖起眼睛,微扬起脸,眉心处有一点殷红光点细细亮起,就像一滴血珠慢慢渗出来。 叶阑声看着红点殷亮闪耀,眼神微微变化。 那是胡游的灵核。若受丁点损耗,她顷刻会化为齑粉。 那光愈发亮起来,最后从眉心脱离,在虚空中绕了两圈,悬浮至黄煌的额上。只见睡梦中的黄煌忽然平静下去,眉心同样有光冉冉亮起。少顷,一缕白色的光像是抽丝一样从眉心细细钻出,在半空凝结成一小团隐隐泛灰的白团。 一红一白的小光团在虚空中上下逗留了一瞬,一齐进入了胡游手中提着的祭魂转魄灯中,而胡游依旧闭眼微仰面,保持着提灯姿势一动不动。 祭魂转魄灯忽然闪了一下,继而缓缓的转动起来。灯身八面镜子里都有张以黑色为背景的古怪脸孔从镜面浮凸出来,视线发直的瞪着灯外。 脸孔一张张表情各异,只见其中一张原本怒目金刚相的脸孔,眼眶中忽然淌出两行血泪,然而眼神狠厉渗人,显得异常凄怖。 叶阑声看着八重镜相中的‘幽面’的这一变化,面色不禁一变。 “真不愧是木清瑶的同族后裔,不顾一切的做法竟出奇一致。”叶阑声凝视着一动不动的胡游,语气似有惊有叹,像是回想起什么过分久远的往事,他脑袋微微刺痛,寒冷空无的眼瞳中竟生出一种稀薄雾气来。 室内寂寂无声,淅沥的雨声断断续续,幽暗的灯光影影绰绰。一声轻微低叹,掺杂在其中若有似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