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间刚过,天空晴朗无云,气温稍显燥热。池钧彦两手揣在裤兜,出了写字楼,拐向一旁的小巷。 这是一片老式建筑与高楼大厦混杂的商业区。沿着一道两尺来宽的巷子,分布着高低错落的青砖瓦屋,几棵上了年纪的榉树,展开翠色的浓荫,洒下阵阵清凉。 他穿着白色衬衣,周身线条硬朗,墨蓝色西裤笔挺瘦长,脚步有力,足下生风。 隔着老些距离,看西瓜摊儿大爷冲他摇了摇扇子:“池总,又来摸鱼呢?” “屋里太热,到外边来凉快。”他飞快上前,掏出烟盒,麻利地递出香烟。手法无半点生涩,可见是杆“老烟枪”。 “呿!”老头将烟别到耳后,抬眼一望,前方的高楼巍然耸立,“您真是当我老糊涂了,这大热的天儿,哪有您总裁办公室凉快?”说罢,摇动扇子,将左右的蝇虫驱走。 池钧彦笑了笑,点燃一支香烟,不慌不忙送到嘴边。 他本就气质出众,五官又生得极好,走近了细察,更让人觉得无可挑剔。老头沉默望向他,不禁琢磨,仿似老天开眼,以工笔细描,一笔一画,经过成千上万次深思熟虑,抛却了不计其数的差强人意,才描出这般风采绝然的妙人。 两个月前,池钧彦头一次逛进这条巷子,老头瞅着他眼生,还以为他是给前边晴岚实业拍片的模特。心说这人也挺接地气,还肯来这种又老又破的地方晃荡。 从大学退休后,老头在后院垦了一片土地,种些瓜果蔬菜,自己吃不完,要不给远方的儿女寄去,要不就拿出来卖掉,也借这个机会,跟人聊天说话打发时间。他当时就想,晴岚这几年业绩接连下滑,总算长了眼睛,不再请花里胡哨的偶像做代言。 晴岚的办公室位于前边的高楼,起初是独立服装品牌,定位于高端客户,靠着第一代设计师Vivian和其自身资源,不管是口碑还是财务表现,都非常亮眼。可近几年随着大量资本涌入时尚领域,晴岚慢慢完成商业化转型,也在Vivian金盆洗手后,逐渐走起了下坡路。 老头对时尚没有太多看法,但从市场定位角度,以他多年研究工商管理的直觉,不难猜出,晴岚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虽然聘请流量明星做代言,为晴岚带来较高知名度,但其产品定位直指上流阶层消费群体,而这部分客户既不买流量明星的账,也不愿享受平民阶层也够得着的商品,是以晴岚一直都在花钱赚要喝,却无法将投入变现,收回实实在在的现金流。 当然,对这种自相矛盾的状况,晴岚自身未必缺乏认识。甚至池钧彦本人也跟他聊过。两人想法不谋而合,都落到人上——如果不解决晴岚内部人心不齐,各执其政的问题,就无法改变江河日落的状况。 热风穿过小巷,吹来“叮铃、叮铃”的铃响。一辆自行车爬上斜坡,穿着格子衬衣的青年猛蹬踏板,车轮转得飞起。后座的女人被挡得严严实实,唯独露出一只纤白的细手,似水蛇勾着他的宽腰,却仿佛勾住他心神。 行过树前,青年身子一震,猛地按住刹车。“哧——”车胎刮着地面滑出一路,两人险险摔落。池钧彦飞奔过去,将车身扶正,视线幽幽落至对方脸上:“我记得现在不是休息时间?” 早就听说这位新总裁态度恶劣、记忆惊人,年轻人被抓了显形,唯恐他跟自己秋后算账,眉毛打起结来,嘟囔着说道:“我,我是带她去医院检查……” “女朋友?”视线转至对方身后,池钧彦不由得愣住。 时间缓慢流过,蝉声聒噪,盘旋在头顶团团的绿荫上,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 跳跃的火星燃向修长指节,池钧彦低头看看,好似不觉得疼痛。半晌,定了定神,才又看向女人:“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他声音低沉,平稳中又带着隐隐波动的情绪,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 青年摸摸耳朵,感到难以置信。自从这位池总裁挤掉先前的李总来公司,一直在贯彻不留情面的铁血政策。上至股东下至员工,但凡跟他接触,无一没挨过狠训。更别提那些天天跟他打交道的管理层,都不知道被轮番怒骂过多少次。早前听说,从来逢人便笑的财务经理,都被他骂得哭着从办公室出来,可见他是多么心狠手辣的一个人。 可是眼下他对小姐姐的态度,打破了全公司对他的认知。 被男人目不转睛盯着,尹晗真感到些紧张。抓起小满的衣角,在手里反复搓揉,片刻,才对他小声反问:“你,你认识我?”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不认识你——”说到一半,他蓦地蹙起眉头,转向小满,声音蓄着一触即发的怒意:“她这是怎么了?” 在小满看来,他这话恐怕不是“她这是怎么了”,而是“你把她怎么了”。要是说不清楚,可得倒大霉。他匆忙翻下自行车,连说带比划,前前后后,将她大半夜穿着一件白裙闯上高速,硬缠着他说自己要去南城公墓,最后被吓得只剩半条命的他带回住处的事情讲了一遍,中途还不时停下,征求她的确认。 池钧彦皱着眉头听完,脸色并未缓和,反而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关键:“那你们住在一起?” 末梢神经传来细微痛感,小满右手掠过额头,擦了把冷汗,弱弱地点了下头。忽而又陷入一种微妙的眩晕,仿佛踩着细细的钢丝,要去悬崖那头。 “孤男寡女,又不是情侣,怎么能住在一起?”光听这语气,还以为是长辈在对年轻人说教。可他那双细长的丹凤眼,蒙了冰蓝色影子,仿佛刚自冰箱取出,正“嘶嘶”透着寒意。 叫人心里拔凉。 小满浑身一个激灵,背起双手,诺诺回应:“是,是不能。” 轻风穿过两排高树,碎叶“沙沙”作响,耀眼的光斑满地晃荡,宛如梦里坠落的星子。小满耷拉着脑袋,恍惚回到多年前的下午,带着沉沉睡意,被班主任堵在教学楼外,交代早恋的情形。 见两人不再说话,尹晗真自后座跳下,一只脚着地,为稳住身体,往前蹦出些距离,正好蹦进池钧彦怀里。 手臂微微收紧,扣住纤细的腰肢,池钧彦低头看她,这双明亮的大眼睛,嵌在瘦削的脸上,一眨不眨,像个营养不良的娃娃。 “我送你回家?”从他嘴里说出的几字,语气轻得不能再轻,仿佛越过泥墙探出的紫薇,迎着轻风瑟瑟抖动,直待路人垂怜。他在哄她。 尹晗真缩了缩脖子,抬起眼来,小心打量对方:“……我不想回去。” “那你去我家?”几乎不经考虑,池钧彦脱口而出。 “嗯。”她点点头,抓紧他一边袖子。 剧情变化得太快,小满有些抓狂。一只手探向她裙边儿,视线来回扫过池钧彦:“可,可是您才说了,孤男寡女……这不好吧?” “你能跟我一样?”池钧彦扬起下巴,冰冷的视线落在那只多余的手上,几乎将他冻伤,“就算发生点儿什么,我还能娶她,你能为她做什么?” 说得好像很有道理……小满几乎就要点头,可是转念一想,等等,“发生点儿什么”是啥情况?难道他真想发生什么?这位小姐姐可是连数都数不清楚——“一、二、三、四、五、六、七、一百万、两百万、三百万、一千两百万……”,就算被人卖了,都数不出自己身价。 正想反驳,却见池钧彦已扛着女人走远。小满赶紧推着自行车去追,走过西瓜摊,大爷笑道:“我说小伙儿,你就别追了,光靠自行车,是追不上人玛莎拉蒂的。” “话不是这样说吧。”小满对大爷腐|败的金钱观抱以鄙视的目光。 “那要怎样说?”对方稳住扇子,“池总这几年一个人将外甥拉扯大,尽心尽力,从没让他磕着碰着,现在就算多个傻姑娘,也比你这愣头青照顾得好。从人道主义角度出发,我也站池总,嘿嘿。” 小满两眼发直:“老爷爷,你能不能对我这棵祖国的花朵说句好话?” 本想趁工作的空隙送小姐姐去医院,没想到半路被池总截了胡,眼下没别的事做,小满只好回去公司搬砖。 刚进大厅,就遇见新来的快销线设计总监穆兰,她端着杯冰咖啡,站在电梯门前,看着气定神闲。得亏她是池总挖来的人才,就算全公司受尽池钧彦“凌|辱”,她也能优哉游哉过日子。想到这里,作为公司的老人,他多少有些愤懑,是以刻意将头转开,假装没看到她。 穆兰可不这么想。紫色高跟鞋旋即落到小满跟前,她伸出一只胳膊,将他拦下。 “小满子!这么晚才回来,干嘛去了?” 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小满没好气道:“一点儿私事。” “跟着Alice没前途了,你该不会跑去见猎头了吧?”她咬住绿色吸管,脸上挂着得意。 这表情深深刺伤了他的神经。如果说池钧彦对Alice的打压,带着一定程度的商业目的,而身为公司的员工,也无法反抗他,那么就目前而言,看起来终日无所事事的穆兰,作为一个动摇到人们安全感的入侵者,难免会招至仇恨。 “只要Alice还在晴岚一天,我就不会离开。”他斩钉截铁道。尽管这话好像与她无关,但他已经表明不想跟她说话的态度。 “既然如此,来我这边吧。”她将手搭在他肩上,露出斗志昂扬的表情,“我们做快消,需要一批年轻设计师。出库周期短,来钱也来得快,可比跟着Alice当裁缝,几个月做一件衣服划算。” “我暂时没这个想法。”小满拿掉肩上的手,有些怀疑她是否听得进人话。 他不否认自己对穆兰抱有敌意,但目前糟糕的情绪,又绝非只生于这一件事。或许是因为小姐姐吧,那个从天而降,无法照顾好自己,还只在他家住了一天的小姐姐。 初初相见,他还以为她遭了家暴,或是从不良团伙逃出来。但她似乎并不急着报警,也没想好今后要往哪儿去,她坐在后座,神情安静,像复习课业一样,一遍遍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一百万、两百万、三百万、一千两百万……”数完这些,又一遍遍唱字母歌。 她对他毫不知情,也毫无防备,但他却被莫名的责任感牵着走,理所当然,想把她捧在掌心。 电梯还在上行,他望向镜中的自己,蓝白格子衬衣实在廉价。他迫切想知道,小姐姐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受伤,以及她是否天生就是这个状况,可惜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她就被池钧彦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