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多了两个伤员要照管,但小歌仍旧没有放弃与书舍主人的较量,只是将默写典籍的地方换成了医舍的客房。 九嶷城人口达百万,医舍的规模自然也比别的地方大,正式的医者、学徒以及杂役全加起来有数百口人。每日生活用品的损耗不少,其中空白简牍的损耗并不少,不管是记载医案还是心得,亦或为病人开药方,都需用到空白简牍。因而能够提供小歌的并不多,且就算能提供,小歌也不好意思要,空白简牍这种东西若是在野外,自然可以自己制作,但在城里就只能买了,而要买的话,少许并不需要几个钱,但她如今与人较量,需要的量不少,自然不会只是几个钱的事。 九嶷城虽被密林包裹,但林木资源官方控制得很紧,未经批准私自伐木乃重罪,而官方每年批准的伐木量并不大,根本不够用。因此九嶷城的木料类资源更多的靠从外采购。如此一来,价格不免比别的地方昂贵不少。 这个问题最终是书舍主人解决的,显然,她也想较量完,因此命人每隔一段时间就送来一车空白简牍。 子婴在得知书舍的事后总结道:“书舍主人若非所谋巨大就是傻子。” 书舍的这种经营不仅赚不了钱,还得日复一日的倒贴这个无底洞,一般来人做不来这种事,子婴觉得前者最有可能。就算这世上有傻子,也没傻成这样的,百万赀财都填不满无底洞,若无更大的回报,谁拿得出这份魄力? 小歌瞧着满车的空白简牍低语:“或许,它只是想弥补先人的失职。” 子婴扬眉。“你又识得?” “不认识。”小歌想也不想的回答。 “那你为何如此说?” “猜测而已,毕竟,你也说了,做这种事要么所谋巨大,要么就是傻子。刚好我知道的一些人,若是还存在,它们肯定会甘于做这样的傻子。”小歌回道。 世间无圣人,却有责任,以及悔恨。 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总能令人甘心做傻子。 子婴年纪小,恢复快,因此很快承担起了搬运竹简的伙计——医舍很忙,没多余的人手给病人当仆人。趁着这往来的功夫,子婴将这座医舍的情况也给摸清了,觉得医舍信誉口碑都可以,便将自己自密林里采来的药材都给处理了,医舍给的价格也很公道——足足一百镒金。 九嶷城建立时因着辰国的律法最是完善,因此很多地方都是效仿的辰国,其中便有度量衡。 一镒金即二十两金子,简称金。 这种最大额的钱币并非随意铸造,而是非常规整的铸成了饼状,又形如圆柱。金饼之上有特殊的铭文,防止被人剪边少了重量,摆放起来也好看。匣中摆放整齐的金饼有着一模一样的铭文,甚为齐整悦目,以及耀眼。 五十枚金饼,且都是赤金熔铸的金饼,哪怕十日已久,不如才熔铸出的那一会,也仍是耀眼的。 公羊羽疑惑的看着自己面前的一匣金,五十枚金饼摆得整整齐齐的。“做甚?” “药材是你我共同采的,酬劳自然对半分。”子婴理所当然的回答。 采药时净顾着应对子婴的试探,完全没想过自己也对药材有所有权的公羊羽:“....你倒是实诚。”说到最后的实诚两个字时公羊羽看了眼小歌,怎么教出来的? “人无信而不立。”小歌道:“我记得这是计然派的箴言。” 是计然派的箴言不假,但传说中乌鸦一脉不是很少说人话吗?公羊羽心中腹诽。 公羊羽理解了自己眼前的这一匣金,又指了指旁边同样整整齐齐五十枚金饼的一匣金。“那这应是你自己的,何须取出?” 子婴道:“我救了你。” 公羊羽颌首,密林里若无子婴,他还真无法活着走出来。 子婴继续道:“人的一生中最宝贵的便是自己的生命,因此救命之恩大于天,在不付出生命为代价的前提下,怎么回报都不足为过,对否?” 对,公羊羽觉得这理论很合自己的胃口,救命之恩很重要,但不能用生命去回报,可其它的回报怎么都是不为过的。“这话可不像一个孩子能想到的。” “这是小歌母亲教我的。”子婴回答。 书信往来间教导的也不知兵法,虽然子婴只觉得书信的另一端极为博学且国士无双,除此之外便看不出来了,因为太深,但书信的另一端却不是,于那两人而言,子婴很浅,很容易看到底,而看到了底便不免为其担心,这孩子心理健康有待商榷啊。 指望小歌不可能,小歌本身就有问题,她的心理与思维都被人刻意养歪了,有些事有些东西,她无法明白,小歌的母亲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便在教导兵法时有意无意的灌输子婴一些正常的三观。 公羊羽不知这些,却也明白了子婴的意思。“你希望我如何回报你?” “你即是计然家,想来懂得如何经商赚钱。”子婴道。 公羊羽颌首,每一个合格的计然家弟子都是能够赚钱的商人,他也不例外。 “我希望你帮我赚钱,这些是本金,日后的收益你我五五分。”子婴坦然了自己的目的。 公羊羽想了想,觉得这也不是大事。“总的有个期限吧,我有一件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为你赚一辈子的钱。” “二十年。”子婴吐出了自己的想法。“二十年后我已长大成人,很多事也能自己处理了。” 二十年的时间,子婴不认为自己还解决不了自己的户籍问题。 公羊羽打量了番子婴。“你日后莫不是想经商?” 子婴摇头。“我要从军,小歌说钱权是双生子,只有掌控了权势才能赚更多钱,守住财富。你赚钱,我日后为你提供权力的保护。” 公羊羽扬眉。“我不知该说你对自己有信心还是说你对我没信心。” 若只是挣点小钱,需要打点的自然不是很多,与之牵扯的权势自然不需要太大,但若是挣得泼天财富,那么必然要与权贵有牵连。如列国王都夺嫡的公子们从不缺钱,根源便在这,因为收几个商贾门客,想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 子婴道:“我对你对自己都有信心。” 公羊羽很想说你心真宽,但还是收下了金饼。“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连山子替你想的?” “我自己想的。”子婴回答。 公羊羽诧异挑眉。“你自己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 “并非临时起意,遇到你之前我便有模糊的想法,只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子婴回答。 “那为何选择我?” “小歌信任你,我信任她。”尽管眼前这人连真名都没给。 真实诚,不过....公羊羽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挺喜欢子婴这种直来直去的风格,省心力,不累。 暮夏的时候已有数十年未起战火的九嶷城燃起了战火,且这一次的战火一路从大泽燃到了陆地上。 看得出来,婼还没不靠谱到底,对于这场战事九嶷城有提起做准备,但她也绝对谈不上靠谱,战火都烧到城里来了,她这个城主居然都还没个影踪。 小歌眉头一直在跳,有种不是特别好的感觉。 此次攻打九嶷城,掺和的国族太多,这不足为奇,毕竟九嶷城着实是块肥肉。因此对于声势浩大的联军真正需要头疼的是青国与离国的水师,列国之中,这两个国族的水师是最强劲的。自然,水师方面同样强劲的还有个辰国,但辰国几十年前在九嶷城已经吃过亏了,因此除非有十足的把握,否则辰王是不会再打九嶷城的主意,别看辰王在位时战事不断,但没有足够利益的战事他很少会打。 这次为了啃下九嶷城这块肥肉离国与青国也是下足了本钱,水师出动了大半,就差倾巢而出了,再加上旁的国族,数量上已经完全碾压了九嶷城。便是九嶷城引以为豪的巨舰也遇到了对手,离国位于沿海,又有大河穿境而过,最不缺的便是深水船坞,这些年也打造出了战争用的巨舰。 哪怕是已经做了不少准备,纵横大泽数百年无敌手的九嶷城水师这次仍旧遇到了劲敌,烟波浩渺的大泽,水都被染红了。 这个节骨眼上城主始终没出现,小歌着实感慨前城主当年究竟多么的想不开,亦或好奇婼跟浮图什么仇什么恨。虽然九嶷城没有城主不在城中的消息,但小歌相信,都这么热闹了,婼绝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除非她不在。 医舍客房里,公羊羽很是惋惜,他都提前报了信还如此,九嶷城这次.....多半是保不住独立性了。 以一城之力抗衡列国数百年且保持独立,能够做到这份上九嶷城也不容易了,只是不知,这片乐土在被列国控制后还能否保持原貌。 嗯,保不住独立性,公羊羽不认为哪个国族吃得下这么大一块肥肉,就算吃得下,别的国族也不会答应,因此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如莘城那般沦为肥羊,年年放血。 比起公羊羽的悲观,小歌倒是很乐观——婼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再不回来你的老窝就要被人掀了。 在小歌乐观加无奈婼的不知所踪时,医舍的伙计来禀报有客来访,专门找小歌的。 找自己的? 小歌有些懵,她在九嶷城唯一交好且熟悉的也就一个婼,而婼,这会显然不在城里,谁还会来找自己? 来人是个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的年华。 一个很是奇异的女子。 女子的姿容很是清秀,却也只是清秀,算不上美人,但小歌见到她的时候却觉得,她比任何美人都要美,那是一种从骨髓里浸染出来的美,不论王侯亦或庶民之家都很难人工养出来这样的美。半是先天,半是后天,两相糅合,最终酿成了这般如同醇酒的美。 唯一令人惋惜的是,美人是坐在轮椅上的。 小歌下意识的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但很快又觉得不同,自己的母亲位高权重,身上不免多了些许旧居高位的味道,而这个女子,却是更偏向谪仙,俗世烟火气稀薄得近乎无。思及此,小歌的惋惜之情立马就收了起来,这样的美人不需要同情与惋惜,她就是她,有没有双足都不改其风华。 “小姐姐真美。”小歌眸子亮晶晶的看着来人,伸手要抱,如斯美人,她若是见过,必定见之难忘,不过现在见到也不晚。 女子愣了下,这些年,见过夸自己聪慧的,博学多才的,但夸自己美的还是头回听到,而小歌的眼神很干净很清澈也很认真,足以说明她并非客气或安慰,而是真的这么认为。 虽疑惑,女子还是将小歌抱了起来,顿时就一个感觉:沉。虽如此,却也没将人放下去。“笔墨往来三月,可认得我?” 小歌点头。“认出来了。” 虽然较量了近三个月一面都没见着,但见到人的时候她的感觉便一直在说,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 “我叫小歌。”小歌自我介绍。“你也可以唤我连山子。” 连山子? 女子微微怔了下,真巧,她还想着怎么找这些人呢,不曾想竟自己送上门来了。“你可以唤我不才。” 不才? 谁家父母会给孩子起这种名字? 小歌不由看了眼公羊羽,很好,她总算见到比公羊羽更无语的人了,公羊羽用的虽是假名,但人好歹是走了心的,而不才这个名字,小姐姐你敢摸着良心说这个名字是走了心的? “不过称谓而已,便是你,不论是小歌还是连山子的称呼,又何尝会用到老死。”不才道。 小歌无法反驳,她如今是叫小歌,但这个名字也就这几年还用用,再过些年就不一定还用了,连山子倒是会用得长久一些,但能用多久也不好说,这也是她不介意别人用假名的原因。她自己用的是真名,但这真名都不可能用一辈子,如此一来,真名假名并无区别,不过称谓而已。与人结交,交的是那个人,还是名字? 正常情况下自然是交的名字,姓名中包含着很多东西,家世、起点、交友圈....等,但小歌知道自己的情况,因此她若与人结交,必然是交的那个人,名字只是一个称呼,于她而言毫无意义。假名就假名吧,走心不走心也无妨。 “不才美人....”称呼一出口小歌便忍不住皱了皱眉,听着怎么这么别扭?“美人姐姐是为了书简的事来的吗?这些日子战火燃烧,我着实没心思默书。” 战火都烧上陆地了,得亏早些年建城时因着周围猛兽环饲,九嶷城当时是修建了城墙的,只是后来猛兽都解决得差不多了,周围又无别的国族,城墙也就没了实用意义,加之大泽本身就是天然的屏障,扩建城邑的时候便没再修筑城墙。但原本的旧城墙也没拆,九嶷城如今利用旧城墙阻击上岸的敌人,同时组织百姓猎杀来犯——这也就九嶷城能这么做,全民教育,授以君子六艺,其中一艺便是击剑之术。虽然全民教育如无底洞般掏空着府库,但此时此刻也展露了这一政策的惊人好处,九嶷城不论男女都有着不差的身手,更不乏剑术高手,上了岸的侵略者着实体会到了何谓人民战争的海洋。 只是,也真的很乱就是了,医舍就位于旧城墙之外,处于战乱期。医舍虽因着当年建立时苏夏向列王的承诺而是永久中立的势力,但苏夏也有医者三诫的规矩,其中之一便是不放生,不放弃任何生命,因此这些日子对于受了伤上门求医的病人医舍一概免费医治提供所有汤药——这也算变相的立场了,只是医者不放生的规矩在那摆着,没有任何人能说医舍这么做是站在了九嶷城这边。加之医舍的医者不乏通晓毒术的,便是没有,药王谷出来的医者也有个人尽皆知的习惯——在屋舍周围种植毒花毒草——为生命计也为不惹怒药王谷这一中立势力,侵略者倒是没一个闯进医舍烧杀劫掠的。 虽无人找上门,小歌仍旧被禁锢了自由,外头太乱,成年的本地人乱跑倒没什么,九嶷城的基础教育注定这座城的土著就没哪个是不会砍人的,真碰上乱兵,谁砍谁还不一定呢。可一个小孩子,那就真的不好说了。 没有自由,又头疼婼的不知所踪,小歌是真没心思再默写典籍。 “我并非为典籍而言,我为城主而来,我想知道她去哪了?”不才开门见山的道明了自己的来意。 “啊?”小歌茫然。“城主不在城主府里呆着吗?” 不才浅笑。“你我皆知,那不过替身。” 小歌眨着萌萌的大眼睛茫然的看着不才。 不才继续道:“九嶷城有传说,建城之时前城主曾得到神兽相护。” 闻言,小歌终于不装傻了。“她大概去莘城了。” 不才扬眉。“算账?” 这次的战事说与莘城无关系,不才是万万不信的。 人啊,在自己掉泥坑里爬不出来的时候第一反应绝对不是提醒别人小心不要掉下来,而是将别人拉下水陪自己一起在泥坑里挣扎。 小歌点头。“不过不是找莘城,是找一个叫浮图的‘人’。”最后的人字小歌咬了重音,她相信不才能明白。 不才也的确猜到了,顿觉无语,九嶷城这也是倒霉的。“前城主真想不开。”居然立了这么个不靠谱的当城主,也难为九嶷城的正卿们了,有这么个顶头上司,居然还能将九嶷城给打理得井井有条,都是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