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下去吗？”风槐问。　　田七道：“我下去，你们等在河边。”　　苏子叶道：“不行，水里有毒，会死的。”　　“你忘了我有四分之一的妖血？我发现我的身体可以自行消解它的毒。”田七解开身上藏匿妖气的道法，摘掉面纱，一头扎进河中。　　“我是魂魄，我也不怕中毒！”苏子叶也跳入河里。　　淼淼见风槐皱眉盯着田七消失的河面，似乎也想跳下去，在他面前挥了挥手道：“你就算了吧，别犯傻，乖乖等着。”　　待游到河底，眼睛已经适应水里的环境，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这里怎么……沉积了如此多的白骨！大大小小，男女老少，淤泥的更深处，还有更多不知埋葬了多少年的枯骨。要说不慎溺死河中的，偶尔两三个还是信的，可这么多，怎么可能都是淹死的。　　水鬼不知躲哪去了，这河好像没有尽头，所到之处，骷髅不绝。　　在水里呆久了，田七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一堆堆白骨上浮起了幽蓝火焰，聚集成一片，在眼前展现出模糊的画面，越来越清晰。　　“这……似乎是他们生前的场景。”苏子叶道。　　王家村的绝大多数人，都靠着这条河生活，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可养育着他们的大河母亲，曾经发怒过，那些年，要么河水暴涨，洪灾不断，要么连年干旱，只剩河床，日常生活成了大问题。某天，一个路过村子的术士透露，这河中住着一位河神，河水反常，是因为他不满意村人对他的态度，他需要祭品，若每年冬夏二季都给河神献上一个活人为祭，保准全村无忧。而且这位河神并不挑剔，不管性别年龄，只要是活人，他都接受。　　村人照着术士的方法去做，果然从那以后，河水再也没有反常过。于是长久以来，每年都会有两个人葬身河底，成为河神的祭品。　　总有人会相信献祭这种事，哪个神是要吃人的！田七心想，这定是那水鬼搞的鬼。　　顺着水中飘来的一丝血腥气，在一堆乱石后面，他们找到了水鬼，半闭着眼，黑发与衣料犹如水蛇，缓缓游荡。　　田七以动作示意苏子叶，把它捉上岸，但他们在水中的灵活程度显然比不上水鬼，犹如在平地，它一个瞬间自己冲上了岸。　　出了水，田七施法弄干了衣服，见风槐持剑与水鬼对峙着。水鬼的伤势已自愈，但它却没有出手的打算。　　“你引我下去，是想让我看那些白骨？”田七说着，却察觉出了不对劲，“不对啊，是你搞出河神发怒这种事，利用更多的水鬼增强你的力量，你有什么理由把自己放在弱者的位置？”　　“我讨厌你们这种总喜欢自以为是的人。”即使从漆黑的眼眶里看不出眼神，也能辨别出它的表情充满厌恶，“我的确是溺死河中的，是被那些无知的村民捆绑着推入河中的，任凭我怎么哀求，他们有过一丝怜悯吗？凭什么牺牲的是我，我做错了什么？那时的我只是一个想靠自己能力活下去的普通人，哪里来控制河水的力量？若是真的有就好了，我就不会在这河底慢慢腐烂，你知道活活淹死的感觉吗？”　　“难道说……河神另有其人？”田七不明白，这附近除了水鬼，没有其他妖了。　　“这不重要。现在，我只想让他们，体会和我一样，和沉在水底的我们一样，无助，痛苦，无法呼吸，生命一点点流逝，被困在一个地方永远无法逃离，只能等死的那种感觉。看着一个又一个人死去，我好开心，哈哈哈……”水鬼笑得可怕而又悲哀，男女老少，不同笑声，不断冲击着心灵，快把心都震碎了。　　“这样做对你没有任何好处！你杀光了他们又怎样，依旧只能呆在水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痛苦的记忆与寂寞都成了永恒。不如……”　　“你又不知道，我心里有多痛快！”　　“不，不对，你想离开的，否则你为什么让我去看那些回忆，你想有人发现你的痛苦，想让人帮你解脱，因为你并不想成为你现在的样子。”记忆恰恰是鬼魂的软肋，没有任何情感的鬼怪才是最可怕的。　　它低下头，喃喃道：“我想解脱？我想离开？我不想这个样子？是啊……我不喜欢寂寞，如果村子里所有人都死了，大家都成了鬼，那我和大家都是一样的，成为鬼村也挺好的，我们就可以像从前一样生活，我会有很多朋友……”　　“你错了，他们死了，会入地府，投胎转世，再次为人，而你，却还是被困着，万劫不复。所以，若是你愿意解开他们身上的毒，我会替你超度，让你们所有的冤死之魂回到该去的地方，你觉得这个交换如何？”心的防线被破，它没有理由拒绝。　　它坐在地上，像一个乖巧的孩子，伸出手臂：“你不能反悔。”　　田七点头，看向淼淼。淼淼会意，马上拿着工具过来取血：“放心，就放一点血，我的技术很高超的，不会疼，也不会伤到你的身体。”　　“这副身体，怎样都好，反正很快就不需要了。”花了百余年修出的身体，它并不在乎，也许搞出这场惨剧，只是为了等一个能让它解脱的人。　　淼淼拿了解药，跑回村里，混入足量的饮水中，和村民说她已制出治病的药，让所有人都过来喝。中毒太深已入骨髓的，只剩下一口气，吃什么都无效了，解药没用，只能等着处理后事，其余的人喝了血水后，身上的黑斑明显淡了许多，病情轻点的就完全消退了，但仍须休养一阵才能痊愈。不便的是这个村一个大夫都没有，村子还封锁着，不好完成后续的医治。　　田七留在河边施法，超度亡灵。水鬼身上，一个个不同的魂魄分离出来，带着如释重负的神情隐入地面，直至最后，它的瞳孔恢复正常，琥珀色的眸子，眼白分明，眼角的黑色裂纹消失，身体自动分割成无数片，像纸一样燃烧成灰烬。　　最后那个透明的灵魂消失时，田七仍然没有看清它原本的样貌。一切都已过去，无论在地狱受到怎样的惩罚，又会转世成什么样子，痛苦的记忆终将过去。　　过后，苏子叶问田七，水鬼修出身体，却成了妖，同样是魂魄，那他以后，还能不能重新变回人类，会不会也成了个妖怪。　　田七这样回他：“妖与人，全在一念之差，若是保持着人性，即使和普通人有所不同，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只要你的心不变，你，便依旧是你，是我最熟悉的苏子叶。”　　次日，田七再次进宫，芸茗郡主没有食言，早朝过后，便领着她去御书房面见皇帝。　　千亦明放下待批的奏折，对跪在正中的田七道：“免礼，起身吧。”　　田七站起来。这次没有师父的陪同，要独自面对千亦明了。也不算独自，苏子叶还在她玉佩里。千亦明那种与生俱来的威严，依旧压迫着她的每一条神经。　　“你……你是温道长的徒弟。”千亦明回忆了片刻，记起了这个略感眼熟的女子，“见朕所为何事？”　　“草民为王家村一事前来面圣，村中并未发生瘟疫，希望皇上能撤销对村子的封锁，并派一位大夫驻村，为村民医治日常疾患。”　　“王家村？瘟疫？朕并不清楚你所说的是何事。”千亦明的神情不像在说谎，他也没必要说谎，貌似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草民听说王家村发生瘟疫，被上头下令封村，还要放火烧了全村人，便前去一探究竟，发现村民只是中毒，现在已解，这一个村子近千条人命，皇上您竟然一点都不知情？”田七其实还想说，这离都城这么近的一个村子，当皇上的什么都不知道，要如何体察天下百姓疾苦！　　千亦明揉着太阳穴道：“定是那帮大臣又瞒着朕私自做主，看来得肃清一波……咳咳，行了，此事朕已知晓，马上便下令解除王家村的封锁，若无其他事，你便退下吧。”　　“那王家村一个大夫也没有，就医不便，希望皇上能派个大夫……”　　“今有王家村，那李家村，吴家村，周家村呢？天下百姓如此之多，难道都要朕面面俱到吗？若不是关乎全局的事，这些问题他们都可自行解决，否则设那些地方官是用来作摆设的吗？”千亦明重新拿起奏折，自语，“一个个只知道拿朝廷俸禄，却什么事都做不好的家伙……”　　田七默默退下。她是不懂怎么做一个好皇帝，她只希望能救一个是一个，至少对于那个被救的人来说，他得到的是自己最宝贵的生命。　　田七他们在王家村帮了几天忙，等所有人身体都无大碍，回归正常的生活，才放心离开。村民感恩戴德，视他们为再生父母，还说要给他们凿石像放在村里供奉。　　田七说，石像就免了，但他们以后千万不要再做向河神献祭活人这种傻事了，先前村子遭受如此磨难，就是因为他们葬送了如此多无辜的生命，上天发怒，才降下惩罚。这些话是用来骗村民的，因为跟有些人，讲道理是讲不通的，要按着他们的信仰说话才管用。　　在与村民的交谈中，田七他们得知了管事官员隐瞒实情不向上报的重要原因。根据王家村村志记载，大河底下的淤泥里或埋藏着古时遗留的宝藏，但未证实，村民们也并不想为了钱财抽水挖河，对于他们来说，水源比金钱更重要。个别官员妄图独吞财宝，视人命为草芥，见死不救，甚至有意谋害百姓，才使得一村人染上“瘟疫”。而宝藏一事是真是假，无从得知。　　没有人知道，其实这地方原来还真有个河神，他本是南海镇海将军之子，借着父亲的职位便利当上了龙宫守卫头领，却因玩忽职守让贼人闯入，偷去了许多珍宝。龙王将他贬入王家村的河中做河神，令他潜心思过，可他秉性难改，不甘心呆在这小河中，以干旱洪涝表示自己的抗议。村民第一次拿活人献祭，正赶上他被捉回南海，关入深海牢狱受罚，这才使得村民误以为，祭品能让河神满意，不再发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