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脆生生地应了一句,过了一时便有一个小厮端了一盆水进来,听了左相玉的吩咐,侍候青陆净手。
青陆此时有些犯晕,强忍着眩晕去那水盆前洗手,只是略一低头,眼前却一黑。
左相玉一直留意着青陆,此时见她晃了一下,立时便走上前,轻轻扶了她一把,堪堪拖住了她的手肘。
青陆被这么一扶,神思便回转了过来,她立时说了声抱歉。
左相玉嗯了一声,松开了她的手肘。
一旁的小厮左明儿愕着双目,吐了吐舌头,这才开始收拾水盆等物。
青陆净了手面,披了左相玉的外衫,这才坐下,听左相玉说话。
“此事原委我已知悉,魏虎头意图不轨,你以玉簪反击,本就不是你的过错,明日会有惩处下来。”他顿了一顿,想到毕宿五口中说的玉簪,有些许疑惑,“魏鹏以权谋私,动用私刑,该当驱逐出营……”
青陆垂目听着,心里慢慢儿地就浮起了一丝儿感动。
那一旁收拾着物事的小厮左明儿,端着盆儿慢慢地从自家参将的屋子里退了出来。
走到到院外便泼水,岂料暗影处跳出来一个人,哎呦呦地走过来,却是大将军帐下的长随窦方。
左明忙甩下水盆,过来先赔了个罪,见窦方儿甩了甩手不介意,这才问起话来:“窦哥儿是来传大将军令的么?”
窦方儿点点头,指了指左参将的屋子,探询了一句:“大将军拟了一份奏章,叫参将大人过去参详。”
左明儿应了声是,笑的狡黠。
“成,小的一时就去通传。”他见窦方儿有些疑惑,忙为他释疑,“那个叫什么青陆的小兵来回事,参将待他温柔的紧,还为他洗手来着……”
窦方瞠目结舌。
郑青鹿这个小兵怎么这么朝三暮四、水性杨花?
他郁闷地抱着膀子,一边闷闷不乐一边往回走。
不对,郑青鹿是个娘娘腔、小白脸,是个臭男人,那就不能说他水性杨花。
那就是沾花惹草、贪财好色。
可是论色相的话,那显然是他们家将军色艺俱佳啊!
窦方儿嘴巴撅得像个油葫芦,怏怏地掀了帐帘,心事重重地坐在了将军一旁。
帛灯的灯色柔软,倾泻在辛长星的深浓眼睫,使他略有些倦意的面庞,在灯下显出另一种清俊。
窦方儿嘴巴嘟嘟、一言不发,让他有些纳罕。
“人呢?”他将视线从手边的回函上挪开,落在了窦方儿的脸上。
窦方儿依旧皱着眉头,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一会儿来。”
……
辛长星把手中的信函放下,既有耐心地问他:“窦方儿,我是不是对你太好了?。”
窦方儿听出了自家将军语气里的冷洌,立刻打了一个激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
“小的错了。”他认得痛快,可语气里到底带了几分为将军抱不平的怨怼,“就那个小子,郑青鹿,将军待她多好啊,又给靴子又给衣裳的,还送她甜羹喝,这小子转过头,就去左参将那里卖好去了。才将小的还亲眼看见左参将给他洗手呢!”
他愤愤不平地说着,却见将军面上星云不动的,情绪似乎没什么波动。
这样倒显得自己有点八卦了,小窦方儿讪讪的笑了笑,为自己往回找补。
“嗐,那种人见色忘义,真不值当对他好。”小窦方儿挠了挠脑袋。
辛长星重新看回信函,淡声道:“不过一个贪生怕死的小兵,也值当到我这里说嘴。下去。”
小窦方儿讪笑地起身,却行了几步,退出了帐篷。
刚出来帐门,就听见里头有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声,小窦方儿一惊,慌忙掀了帐帘探了个头,见书案旁那块沉甸甸的镇纸落在了地上,将军却神色自若,指尖在案上一顿,抬眼探询小窦方儿。
小窦方儿摸了摸脑袋,有点纳闷,慢吞吞地走了。
辛长星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开始在帐内踱步。
郑青鹿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昨儿在他这里大闹净室,闹的满屋子都是水,今儿晚上就去左参将屋里去了。
还让左参将为他洗手?这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出来的事呐?
他心头莫名火起,又在帐里踱了一圈。
踱了好几圈,辛长星才坐下,重新捡起了案上的信函,却怎么也看不下去。
仔细去听更漏,才刚戌时,这里的夜惊人的漫长,辛长星愈发地静不下心,向着帐外喊了一声儿。
“窦方。”听到了窦方儿的一声应,辛长星略微沉默了一下,“净室那桶……”
窦方儿垂着手,不解其意。
“您那桶?”
“坏了。”辛长星斩钉截铁地下了定论。
窦方儿挠了挠脑袋,有点儿惶惑。
“我瞧着没坏啊……昨儿您不还洗的吗?”他暗自揣摩着自家将军的面色,终于看出了他的一丝儿凉意,于是顺着往下说,“许是今儿又坏了,那怎么着,小的找箍桶的人去?”
辛长星的郁气从心里一直上窜到头顶,寒着声道:“叫弄坏的人来修!”
窦方儿一瞬间醍醐灌顶,瞬间领会了其意,嗐了一声,冲出了帐蓬。
找到郑青鹿时,她正在她那间伙房里,给他师父熬汤药,腰间系了一块破破烂烂的围裙,忙忙碌碌的样子。
见窦方儿过来,青陆心里直撞,头皮都发麻。
“你怎么往这里来了?”她搓着手,看了看灶房里一片狼藉的样子,有些胆寒,“是不是将军他老人家有什么事?”
窦方儿看灶房里破破烂烂的,好似经过了一番打斗似的,倒也没怎么在意,扯了青鹿的手就往外走。
“净室那桶坏了,将军叫你去箍桶呐!”
……
青陆摊手,一脸的匪夷所思。
“我哪儿会箍桶?”她回头问彭炊子,“师父,您教我箍桶了么?”
彭炊子下午被魏虎头那一脚踹伤了,这会儿气喘吁吁道:“不会也得会,快去吧,别惹大将军生气。”
青陆无可奈何地解了围裙,跟着窦方儿就去了。
这样寂静的夜色实在是有些美,可青陆却一点儿赏景的心都没有。
她还伤着风,身上一块块的疼,头昏脑胀的,心里还藏了心事。
她想睡觉,她想吃肉,更想吃甜羹——昨儿赏的甜羹甜点,一块不落的全进了毕宿五的肚皮,她这会儿饿着肚子浑身疼,可大将军却叫她来箍桶。
硬着头皮进了净室,那桶好好的、香香地立在那儿。
上好的木头箍成了桶,水泡过了再刷上桐油,再蒸再烘,这是高级工匠的活计,她能会这个?她连个木铲子都不会做。
既然说是坏了,那就拆开来瞧瞧,青陆坐在桶边上,拿柄小刀慢慢地去割桶上的铁丝,使了老鼻子劲儿了,才略微撬开了一根铁丝头,再用手一拨,铁丝头登时就划破了手指尖,一滴血珠凝在了指尖上。
一点儿都不疼,可青陆却委屈了起来,把手指头合着呜咽声一起吞进了嘴里,抱着膝无声的哭了一会儿。
再委屈难受,也得干活儿呐,她也不知道怎么箍桶,捣鼓了许久,竟然将两道铁丝给掘了下来,可木桶的板材一块粘一块,压根拆不开。
正拿着小刀子发呆,就听后头凉凉的一声儿。
“郑青鹿。”辛长星站在她的身后,目光所及处,是拆落的铁丝,蜿蜒盘在她的身边儿,“壕沟不会挖,桶也不会箍,你究竟会些什么?”
夜过于静默了,青陆心里虚的厉害,脖颈上似乎也起了一层的汗。
这位大将军到底有什么毛病,好好地总要寻些由头来收拾她,今儿到底怎么了?不会箍桶也值得他痛心一回么?
“标下一直在苦练挖沟,至于箍桶,标下实在不会。”她有些窝囊的缩了缩脖子,“标下会熬粥做菜,还会缝纫女红,便是种菜种地,标下都略懂一些。”
辛长星有些冷漠地看了她一眼。
她垂着头,老老实实地在木桶边上待着,一双手搁在桶旁,松木的润衬的她的手面白皙,指尖儿若玉。
就是这样一双手,被旁人抓着洗了?
“可惜不会自己净手。”他轻蹙了下眉,想到了左参将那副如玉端方的模样,有些冷漠地调开视线,“郑青陆,行军打仗最忌讳的,就是你这等兴风作浪之人。”
不然今夜就死这儿吧,青陆闷着头想,碰上这样一个不讲理的阎王,还不如一头碰死在这里。
她怎么兴风作浪了?
她被人欺辱了,左参将一句话没问,可说出来的话字字熨帖。
可大将军呢,一个字没问,直接定了她的罪。
她气的脑仁疼,可上头那人扎心窝子的话还在往下撂。
“本将要罚你。”
青陆抬起头,鼻息咻咻,眼神灼灼,像只被触怒的小兽。
“您罚,您随便罚,标下敢哼唧一声,那就不是个英雄好汉。”她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胸口那股子郁气一径儿地被她往下压,压的多了就开始打嗝,一个嗝接着一个嗝儿,连说话都断断续续的。
“您不就是瞧,嗝,标下不顺眼吗,嗝,标下能被您这么嗝,针对,也不知道祖坟冒了多少青烟儿,话说回来,您好衣裳穿着,嗝,好地方睡着,嗝,好嗝,好官儿当着,嗝,怎么就那么想不开,非要跟标下过不去呢?嗝,标下实在想不明白,您再这么针对标下,嗝,标下都快疑心,您是不喜欢上了标下!”
愤怒的小兵仰着头,红润润的小脸怒气冲冲地,瞪向了大将军,又打了一个响亮而又铿锵的——
“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