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间的廊下点了两盏行军灯,灯色温柔,照下一个颀秀的人。
将军穿素色的细葛道袍,有细细的风拂过,吹起了他的袍角,他静默着,像一个极轻极薄的美丽瓷器,易碎而又脆弱。
可他一开口,立时就使人想将他这盏瓷器狠狠摔碎。
“三人以上无故饮酒者,斩。”他的声线寒凉,打破夜的温柔,“郑青陆,背军规。”
骤然被点名,青陆迅疾地收回了自己的猫爪子,膝盖一软,扑通而跪。
军规是什么呢?是十七律五十七斩么?刚进兵营的时候,人人都背军规,她记性最好,背的流利,还得了杜营将的赞赏。
眼下哪里还顾得上思虑,青陆不假思索,背的又快又流利,到了末了还要仰着头邀功:“大将军,您还有哪儿不清楚的,标下再给您参详参详。”
嗐,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呀。
陈诚在一旁垂手站着,心里头替这头脑不清晰的小兵着急。
不过喝了一小盅酒,就五迷三道地摸不清楚将军的用意了,大将军是不清楚军规才让你背的么?哪用得上你来参详?
他悄悄和薛茂对看了一眼,再偷偷瞧了一眼大将军。
大将军垂眼看着眼前这跪着的小兵。
她仰着脸儿看他,因着没戴帽盔的缘故,额头上露了一圈茸茸的胎发,眼睛又大又圆,瞳仁里两个金环闪啊闪的,里头恍忽忽地是个长身玉立的人影儿。
那人影儿却是将军自己。
“扬声笑语、蔑视禁约者。”倏忽之间,他说起这几个字,像是提问似的。
青陆大眼睛一霎儿,以为将军考校学问,立时便作答:“斩。”
“聚众议事、私进帐下者。”将军再度提问。
青陆不假思索,大义凛然:“斩!”
辛长星唇畔牵起了一丝笑,眸中星芒闪动。
“三人以上、无故饮酒者。”
青陆一身正气,小拳头攥的紧紧。
“斩!”
“哐当”一声,一柄锈迹斑斑的军刀砸在青陆的眼跟前,也不知将军什么时候扔过来的。
“来,你自己动手罢。”辛长星用脚踢了踢这柄锈迹斑斑的刀,眉眼一动,身后的小窦方连忙端了把圈椅过来,请将军坐下。
青陆像是被雷劈了,头发都竖了起来。
她惶恐地看了一眼一旁欲言又止的陈诚,又看了一眼拿着一把勺子伺机而动的薛炊子,最后将眼光落在了大将军的鞋子上。
她这一眼看的随意,辛长星却下意识地缩了一缩脚,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鞋子藏在了袍子下面。
死到临头了,还打他鞋子的主意?
青陆缩着脑子,慢慢地把眼光放在了自己眼跟前儿这柄军刀上。
“将军,陈校尉和薛炊子犯了什么错儿,您要斩了他们?”她哆嗦了一下,双手按在了军刀上,双目恳切地望着辛长星,企图蒙混狡辩过关,“标下没杀过人,实在是上不了手,您看要不换一个熟练工来?”
辛长星觉得这小兵死不足惜。
陈诚和薛茂也觉得这小兵死不足惜。
“把刀拿起来,哎,举不动啊,没事儿,你两个手一起拿,好嘞,放脖子这儿,对了,就这样,横着一抹……”陈诚好心上前,手把手教起了青陆,直到这小兵颤巍巍地把钝刀搁在了他自己的脖子边上,这才放开了手。
刀搁在了自己的脖子跟前,硌得她肩胛骨生疼,她有点害怕了,哆哆嗦嗦地捧着刀,生怕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给杀了。
“大将军,钝刀抹脖子,这是要把人疼死。”她哭丧着一张小脸,眉头眼睛鼻子皱在了一起,像个苦哈哈的猫儿,“标下十八代单传,祖宗的血脉不能在标下这儿给断了,大将军您行行好,给标下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等标下娶了媳妇儿生了孩子,您再割标下的头,您看成不成。”
半大的小子,面皮白的像雪团子,却一口一个娶媳妇生孩子,实在是违和的紧。
辛长星也将眉头蹙了起来。
看来这小兵也知道自己犯了什么过错儿,纯粹是跟他在这儿胡搅蛮缠来了。
活了两辈子,他就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人。
“不成。”他冷漠地移开了眼光,视线落在那桌上几盘下酒菜那里,花生米、酱牛肉、拌黄瓜、卤鸡爪,全是他不喜欢吃的,“本将来了右玉四日,你生了四天的事。你不抹脖子,本将怕是来日再无安宁。”
青陆双手捧着自己脖子上那柄钝刀,热泪盈眶。
“大将军,标下不是有心要戳在您的眼窝子里。”她绞尽脑汁,想要说一套妥帖的陈词,“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是什么?辛长星冷漠地看了她一眼。
“实在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侧着头看她,眼神冷冽地像刀。
青陆知道这必不是一句好话,哪里还敢再接,只得跪直了身子,扛着脖子上的这柄钝刀,再三恳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