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挑衅,在座之人无一敢搭话。
地方军护卫一方土地,朔方军却守边境线,护卫大梁国土,山西总兵这话显然是不满朝廷的饷银分配。
首座之上,辛长星坐的闲适。
日光落在他乌浓的眼睫,再落进了他的眼眸,金芒闪动。
“魏总兵,将军印只挂了半日,心里不熨帖了?”他并不给魏桐绪眼神,一心去看那打头的小兵,到底能丢人到什么地步。
魏桐绪把这刺耳之言听进去了,老脸登时一红,好在胡须遮盖了一部分,使他红的没那么明显。
去岁冬,北胡进犯丰镇、新荣,山西总兵魏桐绪临时挂将军印,领兵迎敌,不过一个晌午,便丢盔弃甲,死伤大部,索性辛长星率部增援,大破北蛮,擒获北胡将领呼敕模,战马两千匹,堪称大捷。
半日卸印的魏桐绪,则成为笑柄。
此事成魏总兵毕生的笑柄,今日本打算刺辛长星几句,未曾想,这黄毛小儿说话如此直白,一点也不顾及同僚的脸面。
台上将领之间暗潮涌动,校场上,小兵青陆脚踩进黄沙地里,咬着牙努力将自己站的笔直。
那个大胡子的胖子说他衣不蔽体,他不禁扪心自问,自己到底哪里衣不蔽体了?
明明崭新的衣服,只不过上面染了些泥污,下摆破烂了些,袖子断了半截,领口扯大了些。
但不仔细凑近,应当是看不出来他的狼狈吧。
营将杜彪溜达到青陆的面前,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
青陆大着胆子,小小声问他:“营将大人,标下是不是衣服太过破烂?”
哪壶不开提哪壶,杜彪差点想跳起来踹上他一脚。
他凑近了青陆,咬牙切齿地同她说话。
“今儿我算认得你了。”他想知道,这小兵究竟是谁报上来的?也配优异?“工兵部甲乙丙三部,你凭的是什么,能过来领这十两银子?凭的是什么?”
青陆面对营将的质问,硬着头皮挤出来一句:“标下也是被人推举,自觉不配……”
杜彪不解气,仍旧指着他道:“那知晓绶奖,怎么不把自己收拾一下,穿成个叫花儿,是想气死我吗?”
青陆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胸口那股子甜腥之气又在翻涌,她极力地压了下去,泱泱道:“为标下这等小兵气死,委实不值当,您该当保重身体……”
杜彪实在是怕了这小兵了,挥了挥手,简直是有些放弃了。
“行行好吧,下回别叫我再看见你了,一别两宽啊……”
叫一个营将大人气成这样,青陆自觉有点难为情。
右玉营营赵戎上前,高声向大将军等人奏报,见辛长星微微点头,身边长行陈诚令赵戎、杜彪等人起身,这才高声道:“……诸位将士去岁经土剌河一战,重创瓦剌,今日人人嘉奖一吊钱。”
便有军士抬来数二十个大筐,里面钱币相撞之声清脆,听的众兵士为之一振。
陈诚又扬声道:“赵营将,右玉营的五十个优异,都在此地么?”
赵戎回的响亮:“已到!”
陈诚看了辛长星一眼。
将军坐在那官帽椅上,晨日如金,将他镀了一圈的金边,他微眯了双目,向着陈诚点了点头。
陈诚旋即道:“今次嘉奖的这五十人,皆由大将军颁发嘉奖令,各赏银五两、休沐一日,由主官酌情晋升一阶。”
原来是五两银子,青陆暗暗吐了一口气,不过升阶这等事,对他没有任何诱惑——他并不打算建功立业,更何况,他一个贪生怕死之徒,来领奖已然是犯了众怒。
赵戎捧了手中的卯册,躬着身子上前,将卯册双手奉给了辛长星。
辛长星垂眼一顾,见那卯册脏污,甚至还有些不明物质黏在上头,眉头登时一皱,便也不去接,示意赵戎打开,捧在眼前给他看。
烈阳炽热,将那卯册第一页的名字照的闪耀,有些看不清晰,辛长星抬头看了一眼那一列昂首挺胸的黑矮小兵,再垂目念道:“郑青陆、程仰峰、万顺儿、牛保……”
这金石一般的声音将一行名字念下来,煞是好听。
辛长星念到牛保,再度返回去,将目光停在了第一个名字之上。
郑青陆。
这样脏兮兮的一个小兵,却有一个这样旖旎的名字。
青陆,月亮运行的轨迹。
他心念一动,堪堪抬眼,正对上那小兵一双懵懂大眼。
那是双乌亮大眼,睫毛乌浓,眼神若鹿眼,清澈明净。
日头藏进了云层,自那云层里投射下万束金芒,照在他瘦弱的脊背上,有些倔强的模样。
大将军再度启声,声线寒凉。
“郑青陆,是懵鹿的鹿吧。”
懵鹿是什么鹿?
大将军的声音若破空之雷,砸在青陆的头上,将她砸的懵头转向,胸口那股子甜腥之气倏地一下翻涌上来。
辛长星并一干高阶将领眼睁睁地看着,眼前那小兵捂着胸口,喷出了一口鲜血。
右玉营七千多余士兵,自此又有了一个谈资。
大将军人面兽心、凶神恶煞,单叫了一声兵士的名字,兵士就吓得吐了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