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儿头圆肚肥,肥爪子里抱着一只绒球,懒懒地窝在雪白的缎袜上。
那袜的主人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前这小兵一眼。
右玉营的兵皆穿玄色,半新不旧的颜色,将这小兵笼在了一团暗中,辛长星的视线落在她的脚上,破破烂烂的一双布鞋,露出了一截白生生的脚踝。
辛长星收回了眼光。
这样脏兮兮的小兵,朔方军里成千上万,他对这样的污糟习以为常,可近距离接触了,还是觉得看不过眼。
那样切骨的痛刚过,他的神思还有些怔忡,哦了一声,并没有回应她的笑声。
见这人神思淡淡,青陆忐忑地收了笑声,局促地把自己的脚藏了藏——同他整洁干净的样貌相比,自己委实污糟了些。
更何况,她连双像样的鞋子都没有。
她把手边上那只靴子摸起来,捧在手上给他。
“您的靴子。”
小兵的脸笼在暗影里,只一双乌亮大眼闪动着,带着恳切讨好,和些许的小心翼翼。
辛长星垂目,这只靴子干干净净地从帐篷里出来,方才却踢了沙土,踩了耗子,不干净了。
他迟疑了一下。
“不要了。”
这三个字一出,那小兵的眼睛倏忽之间闪过一丝惊喜。
“真的吗,真的不要了吗?”她将那只靴子抱在手里不撒手,又确认了一遍,“那可以给我吗?”
不过一双普普通通的靴子,他要来做什么?
也不过是一双他人穿过的靴子,他又有什么高兴的?
辛长星不懂这小兵在想什么,也懒怠去想,他斜靠在坑壁,嗯了一声。
“一个月二两的饷银不够花?何至于如此寒酸?”
眼前人眸影沉沉,青陆喜滋滋地把那只靴子抱在怀里,眼睛却盯着他脚上的另一只。
“您能穿这么英俊的靴子,一定不缺银子使。我才来不到半月,饷银还没发,可听毕宿五说,一个月能领一两饷银就不错了。”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辛长星另一只脚上的靴子,“……鞋子就跟侯爷门前儿的石狮子一样,都要成双成对的,劳驾您抬抬玉足,小的给您把另一只脱下来。”
她说话的声气儿和软,还没有成人似的,说话时也颠三倒四的,什么靴子英俊,抬抬玉足的。
辛长星皱了皱眉,将那句发二两领一两的听进了耳,还没发问,又听这小兵小心翼翼地问他:“您不会反悔了罢……可不能够,您这样的人才,可不能干这等出尔反尔的事儿。”
辛长星轻舒了口气,有些好笑。
“我将这靴子给了你,怎么走路?”他垂目看了看坑底的泥,已然沾上了他的袜,眉头便不自觉地皱了了一下。
青陆见他话音里有反悔的意思,慌忙将怀里的步云靴抱紧了几分。
“那您方才为什么说不要了?”
星夜渐沉,黑云里露出了一角月,照在了他过分好看的眉眼上。
“踢了土踩了活物,嫌它污糟。”
青陆不大理解这话。
鞋子造出来就是为了下地走路,不沾染尘土那是腾云的神仙。
许这人真是神仙呢?青陆偷眼瞄了他一眼。
俊眉深目的,几辈子没见过这样的人才。
不过也说不准,闹不好是个神经病呢?
青陆脑子里七七八八过了好几个念头,回过神来替他想辙。
“……那您这袜子也保不住了,也脱给我罢。”她眼神灼灼,打起了他那绣着猫儿的袜子的主意,“还有您这一身衣裳,沾了土染了泥的,都脱下来得了,我这里什么都缺。话说回来,您若是将这一身衣裳脱下来,里头的衣裳又要脏了,越性儿都脱了罢,光溜溜来去无挂碍……”
话说到这儿,青陆感受到眼前人蔑视的眼波,心里直抖霍,声气儿就低了些。
“……小的听出来您爱洁,实际上这毛病不好。若是行军打仗的,难免沾些秽物不是。”她苦口婆心地劝他,“瞧您这穿戴,一定不差银子。咱俩既然在此地遇上,那便是缘分,您将这一身穿戴送给我,我替您好好地传承下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辛长星捏了捏眉心,鄙夷地打量了这小兵一眼。
这样灼灼的眼神,好像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把他的衣裳都给剥了。
他待身上这股切骨的痛过去,拧着眉头问她:“右玉营三个工兵部,你在哪部,叫什么?”
这是要查问底细了。
青陆警惕地将怀里的靴子抱紧,仔细回想了方才自己的言行,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瞧此人的谈吐气质,怕是个营将一阶的高官,若是想寻个由头罚她,那可怎么好?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谨慎道:“……我不要您衣裳了成吗?您就把您方才答应的给我就成了。”
辛长星缓过劲儿来,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人就是这样,主动给和伸手要,自然是伸手要不要脸一点。
打量这小兵不过十三四岁,一张稚气的小脏脸,瘦的跟个竹竿似的,上阵打仗怕也是个贪生怕死的。
他默了默,平静而凉薄地看了她一眼。
“物之稚者,皆不可厌,惟驴独否。”他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声若金玉,可语调却冷冽入骨,“好好呆着罢。”
青陆听的一头雾水,咕哝着说:“什么物之稚者,惟驴独否?什么意思?”
辛长星不再搭理她,也并不打算将另外一只靴子留给她,凝了凝神,想要跃身而起,可这轻身功夫刚使了一半,腿就被人抱住了,生生把他拽落在坑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