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攥紧了自己指尖,开口道:“回主子,小瑞子跟奴婢确是老乡。因都是莨州人,在宫中偶尔互相照应,有时小瑞子顽笑起来也喊奴婢一声干姐姐。” 原来还有这层干系,怪不得提起王瑞,她这么紧张起来。 裴旻点头:“你们能互相照应扶持,是我喜见的。如今又都在我身边当差,可见有缘。但我先前只听过王公公的干儿子在太子身边伺候,是叫……。” 璎珞提醒道:“王胜。” 裴旻点头:“是了,王胜。” 许是得了句肯定,珊瑚略放松了些。听裴旻提起这茬,倒回的顺畅了,“是,王大监曾是胜公公的师傅,胜公公当差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前些年就互相认了干亲。小瑞子是后来进的宫,王大监便又收了他做干儿子。” 一个是小瑞子,一个是胜公公,亲疏当下可见。 裴旻捕捉到这一微妙的区别,顺着话头说下去:“王胜既跟王公公师徒多年,亲上加亲倒是常见的。可小瑞子是怎么得了王公公眼缘的?” 珊瑚抿了抿唇:“郡主有所不知,王大监也是莨州人,跟小瑞子原是本家,听他说还沾着点亲,小瑞子进宫不久,就结了干亲了。” 说到这,语气里隐隐带了不平:“胜公公倒是认了干亲才改的姓王,到了东宫以后,也就一直这么叫下去了。” 裴旻点头:“这么说来,倒是小瑞子更亲了。” 琳琅故作惊讶:“这可真没想到,奴婢方才还以为是小瑞子吹嘘呢。都是王大监的干儿子,王胜公公在太子殿下身边也是数得着的,怎么小瑞子派到咱这里只是个扫洒的差事。” 珊瑚脸色一顿,咬了唇,默不作声。 琳琅与璎珞对视一眼,开口问她:“莫不是小瑞子得罪了哪里?” 珊瑚急道:“主子放心,小瑞子本分着,绝没有什么不妥。只是郡主身份贵重,小瑞子年纪又轻,不敢揽什么差事。” 裴旻点头:“那就好,你说的这些,我心中有数了。你们两个我看着很不错,回去当差吧。” 她一颔首,璎珞立马取出两个荷包,赏了二人。珊瑚珍珠一再谢恩。 内殿只余裴旻主仆三人。琳琅望了一眼窗外:“郡主,这个珊瑚藏着话呢。” 裴旻笑看她一眼:“就你精。” 璎珞应一句:“珊瑚初来乍到,性子有些拘谨,有些顾虑也正常。” 琳琅撇了嘴:“我可看不惯看她那扭扭捏捏的模样,别扭得很。” 璎珞嘴角翘起一个俏皮的笑容:“你要是想把这别扭捋顺了,我教你一个好法子。” 见主子也笑眯眯的并不忌讳,琳琅顿时来了精神:“什么法子你快说快说。” 璎珞对外努努嘴:“你悄悄的,把那个珍珠喊来,她是个明白人,保管跟你有一说一了。” 琳琅嗔她一眼:“你别逗我,她能知道什么。她要知道,方才才怎么不说。” 琉璃拿指头戳她一下:“要不怎么说她是个明白人呢?” ----------------------------------------------- 凤仪宫中,太子闷咳了两声。 温皇后放下茶盏,担忧道:“这是怎么了?”扭头吩咐孟秋:“传钟太医来一趟。” 太子摆手,对母亲一笑:“母后,不必劳动太医署,儿子只是喝茶呛着一口,不碍事。” 温皇后松了口气,倚回座椅,半是心疼半是责备:“你这孩子,慢一些用。” 孟秋上前端起太子身边的茶盏:“这茶怕是有些凉了,奴婢换一盏来。” 太子还是笑:“哪里就这么娇气了,又要劳烦姑姑。” 孟秋侧身:“殿下身体要紧,十倍小心也不为过。娘娘可日夜记挂着呢。” 太子看孟秋端着托盘退了出去:“母后,您不必忧心,儿子近日来好多了。” 温皇后端详着儿子,气色确实好一些,想要说他几句,到底还是不忍。只嘱咐道:“孟秋说的不错,你身子弱,再小心也使得。就快要成亲的人了,还不学着看顾自己。” 太子眸色一黯,复又笑道:“母亲说的是。儿子以后定好好保养身体。” 温皇后这才满意,点头望着儿子,眉梢眼角都是温情,柔声道:“可真快,一晃眼我的宸儿都要成家了。母后也没什么别的心愿,只盼你们小夫妻和睦,再添几个孙辈,母后这辈子,也就圆满了。” 太子望着母亲,这个坐在宝座上身着紫袍头戴凤冠的女人,纵然无比尊贵,可依旧能从她的面庞上看出岁月的洗涤。然而此刻,她的眼眸中仿若波光粼粼,半点不见苍老的颓丧,这样清亮、柔和的目光,比任何珠宝华服都要打动人心。 太子缓缓咽下嘴边未能出口的那几句话,喉中发苦,心中带涩,却还是顺着母亲的心意,笑答:“只怕母亲有了孙子孙女儿,儿子就要靠边站了。” 温皇后笑意更甚:“那是自然,以后你有了太子妃,事事都由她操心。本宫含饴弄孙,可没工夫再管你。” 说起这些玩笑话,皇后心情大好,见孟秋换了温茶来,盯着儿子喝了茶,吃了两块茶点,又叮嘱:“今日去仁寿宫问安后,就在本宫这里用晚膳。等你大婚了,东宫有了女主子,到本宫这里就少了。” 太子应下,不忘调侃一句:“看母后这样,不像娶媳妇,倒像是要嫁女儿了。” 温皇后嗔他一眼,跟孟秋调笑道:“看看,看看,这还没成亲呢,就开始嫌弃本宫留他了。” 孟秋也陪着玩笑几句。不多时,一行人便到了仁寿宫处。 太后身旁已坐着裴旻,两人正说笑。见温皇后和太子来了,裴旻起身见礼。 二人落座,裴旻让到一旁坐下,太子对她笑道:“旻儿坐过来,咱们换一换,有我挡在中间,皇祖母眼神都落不到你身上,真是望眼欲穿了。” 太后指着孙子笑骂:“这孩子,一来就编排上哀家了。” 温皇后也笑:“该打,越大越皮了。” 裴旻起身:“表哥,这就是你冤枉外祖母了。方才闲聊,外祖母三句不离‘我们宸儿’‘你宸表哥’,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如今你来了,外祖母哪里还有功夫看我?眼睛都要长在你这‘金孙’身上了。你怎么还跟我醋上了呢。” 说着挨到温皇后身边撒娇:“舅母,不打表哥我可不依。” 温皇后搂过她:“好,舅母替你教训他。” 裴旻眼睛一眨,笑眯眯又改口:“算啦,旻儿倒是有个更好的法子。等日后嫂子进门给您添了金孙,到时候,您和外祖母才是眼神儿都落不到表哥身上呢!看他还跟我醋什么。” 温皇后笑得不停,拧一下裴旻的脸蛋:“旻儿这嘴,抹了蜜似的。” 太后拿手点一点她:“小姑娘家家的就拿你哥哥嫂子开玩笑。没规矩。”嘴上说着,语气却是宠溺的。 裴旻倒在温皇后怀里:“外祖母训我了,舅母帮我。” 温皇后拍拍她后背,笑着对太后说:“孩子说的都是吉利话。这才几岁呢,就是这样才惹人爱。” 太后摇头,软言软语:“你呀,惯着她吧。快十三的丫头,个子都有大姑娘的模样了,还这么随性子呢。” 满殿人笑而不语,太后对这个郡主,向来是“心口不一”的,嘴上教训的是她,可要说谁最惯着最溺爱着,也是她。 裴旻笑嘻嘻倚小卖小,逗得两个长辈心情愉悦,热闹中只觉得太子脸上的笑意有些淡淡的。抬眼再去细看,正好撞上太子的一双眼睛。 裴旻心里一突,面上声色不动,冲太子笑出两个甜甜的梨涡,便移开了眼神。 昏定后,温皇后摆驾回宫。太后向来晚膳用的早,众人走后做完晚课便要歇息。裴旻陪到外祖母准备就寝,才回自己宫中。 回来后又用了一些宵点,珍珠便被带到了眼前。 裴旻也不绕圈子,问道:“知道叫你来做什么吗?” 珍珠低头回话:“听璎珞姑娘说了,太后娘娘新赏了两盆凤尾兰,叫奴婢来侍养。” 裴旻嗯了一声:“抬起头说话吧。我喜欢爽利人,不必拘谨。” “是。”珍珠应了,倒也大大方方,“主子只管吩咐。” 裴旻歪在榻上由琳琅捏腿伺候,听见这话抬头看了眼珍珠圆润面庞:“今儿珊瑚有什么说漏了的,你给找补找补。” 珍珠抬头,映入眼帘的就是裴旻撑着脑袋冲她颔首的模样。 拨到朝晗殿之前,她就听说这位主子来头不小。这几日下来,虽然宫人间都传郡主骄纵,但珍珠觉着,裴旻倒是个软乎的主子,待身边下人也都并无苛待,甚至能说是十分宽和。 光看身边几个大丫环的神色打扮,便能猜想她们日子过的极滋润。因而私下里想着,郡主虽是金枝玉叶,宠爱优渥,到底也才十三岁,纵然是跋扈些,不过是孩子心性罢了。 可此时看裴旻懒洋洋倚在塌上以手撑额,唇边笑意疏离,眉间隐有威仪。一双澄亮眸子灼灼盯在自己面庞,竟莫名叫她眼皮一抖。 珍珠心神一敛,知道先前是小觑了这位小主子了,理理心绪开口道:“回主子,据奴婢所知,今日珊瑚说的话都属实。王胜原就叫小胜子,本家姓什么奴婢也不清楚。听说他在王大监身边待了有些年头,很得看顾,结了干亲后便改名叫王胜。” “东宫添人时,将他选去了太子殿下身边,虽不比殿下贴身伺候的杨大伴和安公公,但也是东宫排得上号的人物。如今杨大伴又上了年纪,王胜在太子面前就更进一步了。再加上和王大监是干亲,奴才里头,谁都要给他一分薄面。” 换了口气,接着说:“只是小瑞子进宫后,王大监又认下小瑞子做干儿子,对他也诸多照拂。这些年,奴婢瞧着,王胜眼里是不大能容小瑞子的。” 她看了一眼裴旻:“奴才们之间,有真情分,就如珊瑚和小瑞子,俩人是同乡,小瑞子年纪和珊瑚弟弟相仿,性子又讨人喜欢,珊瑚是真把他当半个兄弟看了,常指望他能出息。” 说着话风又一转,“但奴才里,更不缺逢高踩低的,明眼人都知道王胜和小瑞子不对付,谁得势,自然就偏帮谁。” 裴旻挑眉:“怎的?还有人敢欺辱小瑞子?” 珍珠淡淡回道:“小瑞子头上有王大监压着,倒是没人敢磋磨欺辱他。可王胜是东宫的人,谁不想在他面前卖个好,攀个交情?” 顿了顿,到底说了下去:“王大监又从来不把这些小事看在眼里,底下人略使些小手段,就够拿捏住小瑞子叫他不能出头了。主子不知,奴才们想要为难人,自有为难人的办法。” 裴旻想起小瑞子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模样,怪不得留下他伺候竟叫他那样欢喜,心里叹了口气。 听见她最后一句,放软了声音问道:“那你呢?可也曾被为难过?” 珍珠抬眼看她,又垂下头,抿唇笑了下:“宫里头哪个奴婢不吃几次教训?奴婢进宫带了些家当,倒不算最为难的。” 打第一眼瞧见裴旻从王府带来的人,珍珠就知道,这几个都是有福气的奴才,不必看衣裳首饰,只看她们这身精气神,那就不是宫里出来的人。 璎珞琳琅几个,规矩严谨,行止无差,但一颦一笑都鲜活着。而她们这些宫里的奴婢,就好似剪下来的花儿,插在瓶里再娇妍,也少了那一分生气。 听了这话,裴旻估量珍珠的家境该是不错的。娇养出来的女儿送到宫里,从此过的是磕头讨生活的日子。若不进宫,以她的相貌谈吐……嫁个殷实人家,怎么也比如今要自在快活了。 心有郁气,只觉得再问下去也没意思,挥手道:“我乏了,你回去罢。” 珍珠跪安,心头惴惴的退了出去,看不出主子喜怒,也不知自己今日是否多言。 待到门口,璎珞追上来,塞给她一个荷包:“不必多心,郡主今日有些累了,下次再叫你来说话。” 珍珠推拒不成,到底是收了下来。 璎珞拍拍她的手,明明小上两岁,此时的样子却像是个姐姐:“你今日做的很好,合了我们主子的眼缘。日后也当这样,在主子面前不必藏话,有一是一。” 珍珠点头,再三谢过。 回去路上捏了捏荷包,足足几个银锞子,比白日里那包福珠还要沉手。进了配房就看见珊瑚正坐在睡铺上,一双眼睛盯着她欲言又止。 珍珠心里叹口气,坐到自己桌前,一边拆头发一边冲她说:“我打主子那回来。” “你……”珊瑚开了口,再吐不出第二句,攥着被子拥到怀里。 “我什么?”珍珠反被她这模样气笑了,“你是不是想问我去做了甚,说了甚?” 干脆转回身子看也不看她:“主子跟前的事,不论什么都不是咱们奴才该打听的。” 珊瑚被这句一压,到了嘴边的话又囫囵吞了回去,不好再问。 屋子里一片寂静,玛瑙琥珀俩人还没回房,珍珠自顾自拆完头发,端了盆去打水。 经过珊瑚床前,到底停下脚步:“你是不是怨我今天在主子面前提了你和小瑞子是同乡?” 珊瑚咬唇不语。 珍珠见她还木楞楞地,提点道:“珊瑚姐姐,你也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了,最浅显的道理还不明白吗?你跟了主子,就是主子的人,在主子面前藏着掖着,能讨着什么好?” 见她还不明白,细说下去:“有些事你今日不自己说,明日主子也能从别的人嘴里听着。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可不是糊弄的过去的。你只字不提,万一被安个欺上瞒下的罪名可怎么好?” 珍珠往常话不多,今日既然开了口,干脆说个明白:“小瑞子还有个干爹靠着,咱们这样在宫里没依仗的人要是在主子面前失了心,是什么下场?姐姐打皇后娘娘宫里来,也算是个体面的差事,若是开罪了郡主,给退了回去,可就不好看了。” 珊瑚脸上一阵煞白,她只是……只是想着少说少错,并不是刻意欺瞒主子。 想起第一天被退回去的那些太监,他们那班人倒还好说,可自己是当差当了好几日的,今天又被主子召去问过话,若是真被退回去……那谁都知道是她伺候不周了。 看她脸色不好,珍珠缓和了话头:“姐姐,我同你也是相识多年,你放心,我是不会害你的。” 裴旻来之前,俩人分派下来也一块吃住了些日子。珍珠多少摸透了些珊瑚的性子,见她面上神色懊悔,趁热打铁嘱咐道:“今日我就再同你多句嘴——咱们这位主子,可绝不是好糊弄的。”